學達書庫 > 唐純 > 娘子費猜疑 | 上頁 下頁
三十五


  洗盡豔妝,

  留得遺鈿。

  尚有暗香如昨。

  歲寒天遠離懷短,

  匆匆去孤懷難托。

  向花道,

  春來未應誤約。

  ——邵亨貞《見梅》

  春雪初融,嫩草泛青。

  二月才剛過,這冬似乎已走到盡頭。

  空氣裡浮動著淡淡的清香,似花非花,溫暖的陽光在窗前閃耀,不知名的小鳥兒在窗臺上啾啾歌唱,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來,鳥兒「噗」一聲拍打著翅膀飛遠了。

  腳步聲沉而且響,「咚咚咚」,一步一個腳印似的,沒絲毫遲疑,穩厚而敦實。

  腳步聲漸近,穿過堂屋,走到後院,然後,如他所想像的,一個爽朗而憨厚的嗓聲響起:「茴香妹子,水缸裡的水滿了。」

  茴香?

  他心裡一動。

  仿佛沉寂多年的琴弦被一隻手無意中撥響。

  丁冬……丁冬……

  茴香……茴香……

  「大力哥,謝謝你。」一把清脆的嗓音如豆子傾倒進油鍋裡,熱鬧而爽利。

  但,卻是那樣陌生。

  與他記憶中的屬於那個人的嗓音完全不同。

  他皺了皺眉,然而,就連皺眉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這樣艱難。

  他動不了,醒不過來,一切都好像是在夢裡。

  霧中看花。

  「我再去劈柴。」男人熱心地說。

  「不忙,大力哥,你先歇會,我煲了湯,給你盛一碗墊墊胃。」

  男人憨憨地笑了。

  接著,是湯食溫熱的香氣嫋嫋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他好像感覺到一些餓,又好像不是,心裡不免有些奇怪,為什麼那兩個人自顧自地說著話,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呢?

  大力喝著湯,咕嚕咕嚕的,一點也不斯文的樣子。

  他從前似乎並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他慢慢想起他的從前,輕裘寶馬,香車紅袖,但,他好像並不快樂,起碼,並不像大力此刻這樣幸福而滿足。

  「那個人,今天還要推出去曬太陽嗎?」大力擱下湯碗,才想起來,屋子裡還有他這麼一個人。

  茴香一邊收碗,一邊笑說:「等小姐回來她自己弄。要不然,我們兩個做了,她又會挑三揀四說我們這裡沒做好,那裡弄壞了。」

  「哦。」大力也不再說什麼,高高興興地自去劈柴。

  他不免有些疑惑。

  不知道這位小姐又是誰呢?

  聽起來似乎很緊張他的樣子。

  可腦子裡,仍然有些空白,有很多東西想不起來,可又有些東西,似乎並未遺忘,但卻比遺忘了感覺還要陌生。

  比如茴香。

  他的思維捕捉著那一抹輕微靈巧的腳步聲,隨著茴香的一舉一動,緩慢緩慢地轉動著。

  過了一會兒,大力像是想起什麼來,扯開嗓子問:「今天你不給小姐送早飯嗎?」

  茴香邊輕快地收拾著屋子邊答:「今天是山下東頭村的王大娘請小姐去給她們家母雞看病,會留小姐吃飯的。」

  「哦。」大力應了一聲,接著,又好奇地問:「聽說,司徒小姐原先在京城裡醫死過人?」

  「呸。」茴香啐了一口,好像是有什麼東西用力敲上大力的頭,他「嗷」地哀嚎了一聲,「誰醫死過人了?你若再說這樣的話,以後就別進司徒家的門。」

  大力有些委屈地說:「司徒小姐人美心慈,你也知道,我們這山裡人全拿她當菩薩看待,哪個心裡對她有半點褻瀆的心思?只不過,山下村裡的人都這麼說,人病了是不讓司徒小姐看的,畜生病了,不去找別人,就偏偏老是讓小姐下山去給免費醫治,我心裡是憋屈不過才這樣問的。」

  茴香許是愣了一下,過了好半晌,才悶悶不樂地說:「小姐並沒有醫死過人,那人根本就是被別人給害死的,雖然最後,事情總算水落石出,害人者得到報應。但因為這件事,姑爺心裡對朋友有愧,為了有一天,姑爺能安心醒過來,她只有替他贖罪,不論是人還是畜生,總歸是一條命,無論如何,她都會盡力去做,哪還管自己委不委屈?」

  他聽了,心頭巨震。

  往事紛紜,一個一個熟悉的畫面紛至遝來。

  靖王府牆頭上的初次相見,落雪軒裡的釋然談心,人工湖畔第一次讓他對自己的感情產生懼意,然後是刻意的疏遠,卻敵不過珍膳樓的遽然相見,掙扎,妥協,妥協再掙扎,那一個吻讓他終於明白自己的心。

  然而,卻也知道,她是他最觸摸不得,最不願採擷的帶刺的花朵。

  逃避,逃得遠遠的,以為不去看,不去想,一切,終究會過去。

  他還是他。

  她也終將還是她。

  兩個人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卻不知,那夜晚歸,在王府的後牆之外,他看到背著草簍出外采藥的她。

  還是那樣明淨的雙眼,還是那樣澄澈的笑容,天空般高遠,大海般深邃。那一刹,他恍然明白,若是命中註定,躲是躲不掉的,逃也逃不了。

  那就這樣吧。

  追隨心之所向,不再堅持,或者說不再彷徨。

  他,逃得累了,對自己的放逐,也累了。

  他願意試圖接受,願意接納她所說的那一句話:「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慕澄的悲哀,若不是他的錯。

  那麼,他也是可以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吧?

  上帝做這樣的安排,將瘋掉的不快樂的慕澄帶走,送來另一個不帶任何往事陰影的靈魂,是否已然在向他預示著些什麼?

  那一刻,他再不遲疑,更不懷疑,幸福,其實正在前方向他招手。

  前路,哪怕有一些荊棘,有一些坎坷,他已也做好準備,要帶她一起鍈過湍河。

  然而,在幸福來臨的刹那,他太高興,太欣喜,太沉醉於自己的世界裡,以至於疏忽了身邊其他的人和事,負了朋友重托。

  綠柳的死,雖說是紅荔下藥所至,但,那是直接的理由,間接的,依然是他,如果他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早一點令紅荔死心,或者,他不是那麼粗心,早一點看出紅荔對綠柳的嫉恨,早一點洞悉她想要一箭雙雕的心機,早一點告訴她,綠柳肚子裡的孩子是南宮毅的,那麼,悲劇就不會發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