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一兩 > 紅鸞記 | 上頁 下頁
十六


  「那也不該燙成這樣,這樣下去還了得,還是吃西藥吧,不,乾脆叫醫生來打針吧。」

  「你讓我出去,把該辦的事都辦了,心裡不躁了,自然就退燒了。」

  這話也不無道理,可老太太就這麼一個獨孫,眼看著外面風雨淒迷,焉能放他去著風受涼?自己親自來屋子裡守著。她自己的病還沒好全,少鸞自然不能讓她這樣,只好熄了出門的念頭。只是心火不降,吃喝無味,對病確實有害,老太太整日叫廚房變著法兒做新鮮東西,奈何少鸞只是嘗幾口便退了出來。

  少鸞的病,終於重了起來,醫生帶了瓶子管子來給他輸藥水。少鸞人已經有點迷糊,大家團團圍在邊上,老太太只急得落淚,每逢他清醒些兒,便問:「要喝點什麼?吃點什麼?」

  少鸞起先不答,後來把眼一睜,在人群裡找到了玉棠,「給我下碗面吧?」

  老太太忙央玉棠:「好孩子,辛苦你了,按說不該勞動你,可他是個病人——」玉棠沒等她說完,便把頭一點,轉身去廚房。屋子裡門窗關得緊,出來涼風帶著水汽吹在臉上,臉頰仿佛濕潤起來,用手一抹,才知道自己掉淚了。無由地,這傷心來得迷茫又突然,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麼難過,一邊和麵,一邊在心裡絞痛,仿佛她搓揉的是自己的一顆心。

  只要想到他剛才的眼神,心就一陣陣地疼——那雙眼睛裡面是祈求,還是其他,她說不上來,只是被他那樣望著,整個人都受不住。

  面好了。因為考慮到病人薄弱的腸胃,把辣椒去了。少鸞還是吃得開心,大半碗片刻就去了。老太太高念了一聲佛,緊張了幾日,心裡一松,暈了過去,眾人又是一陣忙亂,把老太太弄回房,醫生也跟過去。

  「玉棠。」少鸞喚了一聲,待要跟著大夥兒一起走的玉棠停住腳,回過頭,她的眼睛濕濕的亮亮的,少鸞問道:「你哭了?」「沒,在廚房裡讓煙薰的。」

  「……辛苦你了。」

  「……沒什麼。」

  客氣話說完了,屋子裡一陣靜默,再開口卻是同時說了個「你」,少鸞笑了,這大約是他病中第一次笑,笑起來的傅少鸞,仿佛又是原來的傅少鸞,那道笑紋深深地鉗在面頰裡,「你說吧。」

  「你說吧。」

  「倒跟我客氣起來了,我還以為你真跟我絕交了呢。」

  「誰說絕交來著,我只不過說你不煩我,我不煩你,省得老吵架,大家都清靜點。」

  「那你為什麼都沒再理我了?眼也不瞧我,跟你說話也不理。」他說得甚是委屈。

  玉棠眉毛挑起來,「你幾時跟我說過話?」

  「你眼裡就像沒我這個人,我想跟你說也說不上呀,比如這次,我都病成這樣了,你才來看我一次。」他看看面碗,「看,叫你做碗面,也偷工減料,辣子呢?明知我嘴淡,還下這麼淡的面。」

  玉棠終於知道他是故意找碴,只是這次卻著不起惱來,心底裡還有一股細細清泉直往外冒,「哼」了一聲,「想吃辣子面嗎?先把燒退了呀!」

  「吃不到辣子面,這燒恐怕就退不了。」

  雖然是這樣說著,藥裡的效用終於上來了,他漸漸困起來,玉棠替他把被子拉到胸前——果然是瘦了,手腕上骨節都突了出來。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慢慢退出來,替他帶上門,臨去仿佛聽他叫了一聲,再聽時又沒有動靜了。

  兩個病人安靜下來了,全家也就安靜下來了。晚上玉棠正準備睡覺,忽然有人輕輕叩門。心裡一驚就坐了起來,因為都知道這個時候她要睡了,除非要緊事絕不會有人來的——眼下除了那兩個病著的,還有什麼更要緊的——拉開門來,門外站的卻是少鸞,裹著床薄被,立在面前。

  一顆被提得老高的心放下來,悠悠蕩蕩地一時三刻不能歸位,不覺有火,「你夢遊啊,這麼晚不在屋裡,跑來幹什麼?針打完了?」

  「真是好心沒好報,」少鸞自顧自地從門縫裡擠進來,遞給她一個鐵皮盒子,「這是朋友來探病時送的外國巧克力,你沒吃過的。」

  玉棠把盒子接過來,人卻依舊趕到前面堵著他,「那我多謝你,你快回去歇著吧。」

  「嘖嘖,你不知道什麼叫禮尚往來嗎?你送了你東西,你好歹得送我一點。」

  「我這裡可沒什麼朋友送的外國貨。」

  「但你有地道蘇州產的蜜餞呀,」少鸞舉目四顧,「放哪裡了?我嘴裡淡得很,想找點祭祭舌頭……你不會全吃完了吧?」玉棠無法,去開大箱子,把裡頭的小盒子拿出來,「你要吃哪樣的?」

  「隨便。」

  玉棠便找了個梅心攢心果盒,把每樣都倒出一些裝起來給他。屋子裡只亮著床頭一盞檯燈,台盞上繪著牡丹花,燈光把花的影子投到牆上、家具上、人身上,她身上穿著絲質睡衣,領口的扣子沒有扣,淺淺地露出一彎脖頸,柔黃燈光下像一截玉脂瓶兒……少鸞連忙把自己眼睛挪到別處去,忽然發現那些盒子一概滿滿的仿佛當日裝起來的模樣,「你怎麼都沒吃?」

  玉棠的手頓了頓,又繼續去開一盒桃條,「誰說我沒吃?只不過吃得少罷了。」

  「怎麼?到了上海就不吃蘇州的東西了?你忘了在蘇州時你一天能吃掉一盒。」

  「在蘇州愛怎麼吃怎麼吃,吃完了立馬能再買啊,在這裡當然得扣著點。」

  不,其實不是這樣的。她不願吃這些蜜餞,甚至不願開這些箱子。這些東西裡頭裝著蘇州的那幾十個日子,每一個日子都像是用茉莉花串起來的一個個的夢,想起時會忍不住微笑,但是再想下去,卻又覺得傷感。

  她不知道這種情緒從何而來,但讓自己難過的東西,總是早點拋到腦後為好。有些東西,當你曾經看見過它的美好,卻知道再不能重複的時候,就會告訴自己連同它的美一起都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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