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一二


  謝平遙把茶喝掉。他沒覺得有什麼好笑。

  「我弟弟不在了。」小波羅聲音沉下來。他把茶壺蓋打開,倒出茶葉,一片片葉子在桌子上擺出來。「我是說,我弟弟他死了。」

  有點意外。不過使使勁兒也能猜得出來。「對不起。節哀順變。」

  「他怎麼就死了呢?小時候我恨死他了,沒事就玩消失。現在要真是玩消失多好;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我願意天天給菩薩燒高香。」

  「中國人還有句話:生死由命,富貴在天。」謝平遙說,「要不再泡一壺?」

  「飯吃了一半,門房通知說,有人找,他就出去了。再沒回來。」

  「誰找你弟弟?」

  「誰知道。門房也不認識。據他描述的那人長相,有人說是黑手黨。可黑手黨漫山遍野。」

  「哦。」

  他不知道小波羅的弟弟是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死沒死;若死了,也不知道死於何時何地,死於何事。他只能沉默,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儘管此刻沉默也不合適。他不太適應小波羅的性格,平常嘻嘻哈哈沒個正經,冷不丁又掏心窩子跟你兜底。

  小波羅也發現自己一不留心說進去了,趕緊調整面部肌肉,讓眼睛和腮幫子一起笑起來。他笑眯眯地摸著小鬍子,說:「我給那哥兒倆拍的三張照片裡,媽的,至少有一張是好的。」

  一覺醒來,過了鎮江。確切地說,錯過了鎮江。一路上的水文和景色,鎮江的和之前的差別不大,遺憾尚可忽略,小波羅可惜的是沒能進鎮江城裡,也沒有在南北運河的交匯處停下來認真看看。他睡過了,謝平遙睡過了,邵常來也睡過了。當時清醒的只有老夏和大徒弟,半夜裡他們倆悄悄地把船從碼頭裡搖出來,趁著夜風升起帆,一路長驅北上。夜間輕易不行船,天底下黑,運河裡更黑;正因為水面更黑,倒跟周邊區別開來,加上夜航船又少,師徒倆瞪圓了眼看前方,卻也一路平安順暢。都說夜路走得更快是錯覺,但以這一次師徒兩個的經驗,夜路的確走得更快。

  等小波羅和謝平遙他們被旁邊船上的叫賣聲吵醒,已是大清早。每日三餐的飯點兒上,都會有輕便小船在繁忙的水域上來回跑動。此刻,大嗓門的老闆娘在一遍遍重複早餐的種類:豆漿、燒餅、油條、豆腐腦、稀飯、包子、蒸餃、窩頭、麵條,還有鹹菜、豆腐乾和酸辣椒。小波羅推開窗戶,看見水汽氤氳的河面上錯落行走著的幾艘船,如同穿行在仙境。因為霧氣流轉升騰,老闆娘站在船頭叮叮噹當地敲著碗盆的喊叫聲也突然變得邈遠,矮矮胖胖結實的老闆娘,在小波羅眼裡像仙女一樣風姿綽約。更渺遠的岸邊生長著影影綽綽的蘆葦和野草,跟昨晚睡前的清明夜色比起來,眼前的霧中風景讓小波羅有點糊塗了,有隔世的迷離。他拍著牆問隔壁,現在到哪兒了?謝平遙也剛醒,打開推拉門出來問船家。睡足了一夜剛換過班的二徒弟說:

  「正往揚州走。」

  「鎮江呢?」

  「被你們睡過去了。」二徒弟笑嘻嘻的,很為自己這個別致的說法得意。好像他一直醒著,眼看著鎮江被一寸寸迎過來又被送走。

  謝平遙一拍巴掌,在小波羅的計劃裡,是要去鎮江城裡轉一圈,再好好看看南北運河是如何在此地交匯的。他後悔沒有及時提醒老夏,但又記得似乎說過。就算不特別交代,也不該把如此重要的地方省略過去啊。他正猶豫怎麼跟小波羅解釋,老夏過來說:

  「對不住,我做的主。這一段的費用可以單獨挑出來,算我的。」

  「不是錢的事。」

  「我知道。」老夏說,「是命的事。」

  謝平遙停下來,準備等他說完了一併譯給小波羅。老夏大喘了一口氣,「昨晚上岸置辦吃食,撞見那個短袖汗衫了。」謝平遙等他繼續說下去。老夏又說了五個字,「他是漕幫的。」謝平遙不吭聲了。

  漕幫他太明白了。漕幫興起於清江浦,他就是那地方來的。他司職翻譯,但平日裡也沒少見漕幫的事蹟。自雍正二年首創,漕幫倒也做過一些有益漕運和社會民生的好事,河道上的吃拿卡要,漕運和社會上的欺瞞霸凌,官方伸手莫及,漕幫就以民間行會的方式參與治理,靈活迅疾,立竿可以見影,儼然是運河沿線的一股清流。但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權力大了也不是說管就能管得住的,慢慢就有了黑幫的性質。

  謝平遙到漕運總督衙門和清江浦時,因為漕運的式微和官府的管制,漕幫也不復原來的漕幫,慢慢地都從水裡上了岸,既有的諸多規矩早已經渙散,牙咬得狠一點的都可以拍胸脯子說自己是漕幫的。打家劫舍的說自己是漕幫的,欺男霸女的說自己是漕幫的,偷雞摸狗的也說自己是漕幫的。說了你就不敢惹,越發讓很多流氓無產者和資深壞人猖狂。

  謝平遙在造船廠附近的麵館裡吃飯,經常有三兩個漢子進來,吃完了抹抹嘴,一句「老子是漕幫的」,就算付了賬,轉身就走。老闆的小眼只是撲閃撲閃,賠著笑,等他們走遠了再吐唾沫跳腳罵他們十八輩祖宗。謝平遙頭幾次見,還正義感爆棚,問店家為何不要飯錢。

  「誰知道他們真假,」老闆說,「萬一是個真漕幫,惹得這些爺心情不好了,帶幾個流氓砸了小店,我找誰喊冤去?」

  「姑息養奸只會越演越烈。」

  「您是衙門裡的,你們管嗎?」

  謝平遙張口結舌。

  「你們都不管,咱這升鬥小民哪敢沖上去?沖上去就是找死。」

  「那我也說是漕幫的,也可以免單?」

  「您是大人,我相信您一定不會這麼幹。」

  謝平遙臉紅一陣白一陣,真不知道老闆是誇他還是罵他。

  另有一次,那會兒他還在衙門裡,分管寶應和淮安之間河道的漕幫頭目來鬧事,要求提高關卡的稅收分成。理由就一句:兄弟們活不下去了。安撫的官員奇怪,兩個月前不是剛提了一個點?鬧事的說,這兩個月我兄弟的人數增了兩個點。安撫的官員一甩袖子,那是你們的事。鬧事的說,我們只是及時向大人彙報,怎麼做大人看著辦。兄弟們要是餓得跌跌爬爬,不小心打碎點啥,您大人有大量,也多包涵哈。他們是短衣,沒長袖子可甩,就甩甩手,走了。接下來輪到安撫的大人圍著一棵石榴樹轉圈子。轉了幾十圈,大人停下來,對旁邊端著紙筆伺候的下屬說:

  「娘的,再提一個點。」

  下屬提筆蘸墨,「大人,當真提?」

  「不提,捅了婁子算你的還是算我的?」大人對著皇城的方向遙遠地一抱拳,「咱們做臣下的,當以江山社稷為重,上以廣朝廷之仁,下以慰父老之望。」

  由此,漕幫在老夏那裡的弦外之音,謝平遙一清二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