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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那是唱戲。平常人生,吃頓飯一輩子的決定可能就做出來了,哪需要天垂異象。」

  「初一到現在,」我迅速心算了個數,「二十年。沒動搖過?」

  她搖搖頭。這算動搖過還是沒動搖過?

  「咱倆好幾頓飯都吃過了,你做出了啥決定?」

  「你想讓我做什麼決定?」她低著頭給我倒茶。

  她細長的白脖子延伸到衣服裡一小片光裸的後背上。我有把手伸過去摸一摸的衝動,為此我用左手抓住右手。「看你的了。」燈光沒有調到最大亮度,粉白中透出毛茸茸的橘黃。地老天荒的靜寂與安詳。

  「你竟然也學會含蓄了?」她笑起來,又給我倒茶。

  「臉皮再厚也是有面子的嘛,你就不能讓我裝一裝?」活了四十年我終於發現,真正嚴肅的問題你是沒法嘻嘻哈哈、吊兒郎當地來談的。你不想板著臉都不行,五官和肌肉不答應。

  「不許催我。有了決定我會給你打電話。」

  「每天早上請個安也不行?」

  「不行。」她低著頭說。然後抬頭盯著我看,兩眼裡突然放出站在講臺上時才有的光,「你說,我的高祖父孫過程當年護送的誰?我查了資料,那相機好像是柯達1900年的款。誰把它拆成了空殼?那空殼相機最後又去哪裡了呢?」

  我攤開兩隻手,等有能力時空穿越再說吧。我也一肚子問號,我那偉大的祖宗平遙公聽上去很有些傳奇,但連一個空殼相機也沒留下來。時間消磨了一切。這才幾十年啊。所以,珍惜現在。這一杯十六年的熟普,是我們倆年齡差距的兩倍,珍惜這杯茶。來,乾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在河邊燒過幾刀紙後,我就回北京了。來,乾杯。

  我們把茶杯端到了眉毛的高度。她的眼裡因為湧出淚水,眼神顯得更有分量。

  她把我送到防盜門口。隔著防盜門的鐵柵欄,我又問:「請安也不行?」

  「不行。」

  回到酒店,前臺轉告我,一位老先生留了封信。我打開信封,半張紙,只有五個字:永思園公墓。

  第二天上午,我買了一堆火紙、水果和鮮花,手提、肩背、懷抱進了淮海西路的永思園。園林式公墓,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花木扶疏,在管理人員的指點下我還是多繞了很多圈。在一片平民化、格式化的墓地裡,找到了謝家的一溜墳墓。按順序排開,最左邊是先祖謝平遙,最右邊是謝仰淳。平遙公的墓可能衣冠塚都算不上,只是個名字。幾十年來天下紛擾,墳墓也不知道遷過多少回,每次丟一兩根骨頭,現在差不多也丟光了。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重要的是「謝平遙」三個字在,我們就知道了源頭和來路,我們也就有了源頭和來路。毫無疑問,把平遙公以降的祖上遷葬這裡,是堂伯謝仰止的功德。為此我對他又生出了些敬重,猶豫要不要推遲一天回京,下午再去周信芳故居碰碰運氣。

  鮮花和水果供上,我把火紙均勻地分到每一位祖先的墓前,點著。我把祖父和父親想說的話給列祖列宗都說了一遍。我們沒法逢年過節都來給你們燒紙上墳,但敬重和緬懷之心從未放下。真希望運河自濟寧以北從未斷流,我們就可以隨時把想說的話放到運河裡,一句句地讓它們順水漂流,一直漂流到你們身邊。我像在電視臺錄節目一樣,自言自語半天,我的祖先是最忠實的聽眾。說完了,我在謝平遙的墓前蹲下來,想像祖父回憶中那個坐在籐椅裡的胖老頭。祖先是一件遙遠的事。我蹲在遙遠的祖宗跟前抽了一根煙,站起來時,發現旁邊站著一個人。兩列墳墓之外的地方,背著手站著堂伯謝仰止。

  「伯伯。」

  堂伯對我點點頭,背著手走過來。我遞給他一根煙,他對我伸出兩個指頭,我又給了他一根。他把兩根都點上,一根自己叼著,一根放到堂叔謝仰淳的墓前。「你叔叔是個煙鬼。」他說。又從褲兜裡摸出一瓶洋河酒,從平遙公開始,每位祖宗的墓前倒了一些,到謝仰淳墓前正好倒光。「別人都好酒。」上墳也需要經驗,我就沒想到給祖宗捎來兩瓶酒。

  能告訴我祖宗的墓地,人還過來,至少說明他正視了歷史。一輩子揣心裡放不下的事,誰也無權要求他原諒,我說:「謝謝伯伯。」

  他對我擺擺手,「不想提了。」昨夜休息得不好,他的聲音沙啞不少。他對著祖先的墳墓說,「祖宗們在上,仰止和望和來看你們了。當年平遙先祖沿運河去了北京,今天望和沿運河又回到清江浦,這也是咱們謝家幾代人聚得最全的一次了。大道理仰止也說不了多少,就給列祖列宗唱一段我自己寫的《長河》,就當給祖宗們再奠一杯薄酒了。」

  開腔嚇我一跳,聽上去完全是周信芳在唱淮海戲。從平遙公的北上到我的南下,堂伯簡明扼要地把清江浦謝家的歷史梳理一遍。幾代人或為事業,或為志趣,或為生計,謝家的經歷竟一直不曾遠離運河左右。我明白堂伯昨夜為什麼沒休息好了,他熬到半夜,把我編進了唱詞裡。

  除了管理人員,永思園裡只有我們倆,堂伯把聲音徹底放開,蒼涼寬闊,悠遠綿長,整個唱段裡聽得見洪波湧起、濤聲陣陣。唱完了,堂伯拉我一起跪倒在祖先墳墓之間的空地上,行跪拜之禮。

  離開墓地我們邊走邊說。堂伯跟我提及一件事,他小時候見過祖傳下來的幾冊記事本,全是洋文,不知道是不是平遙公的手跡。「文革」之前捐給了本市某圖書館保存,此舉也是遵平遙公之命。當初構思《長河》時,他去該圖書館查閱,被告知他們找不到這份資料。圖書館半個世紀來遭遇的磨難不比任何一個人少,開開閉閉,被洪水淹過,被大火燒過,被小偷盜過,搬家就四次,早不知道丟哪裡了。堂伯與他們理論,怎麼能如此慢待捐贈的物品呢?工作人員回答,要是早生幾十年就好了,拼了命我也會保護好你們家捐贈的資料,不僅保護好那些珍貴的手稿,順便把一些孤本也給保護下來,可惜的是,我沒法早生幾十年啊,真是遺憾。陰陽怪氣的工作人員把我堂伯氣得鼻歪眼斜,氣也白氣。

  我誠摯地邀請堂伯方便時去北京,一為做客,二是想把堂伯請進演播廳,錄作《大河譚》的一部分。他不置可否,只是嗯嗯嗯。在十字路口分別前,我到最近一家銀行取了卡裡最後的一萬塊錢現金,五千請堂伯和伯母笑納,另五千請堂伯轉交仰淳嬸嬸。來去匆匆,沒帶禮物,也未及登門拜訪,區區五千,聊表孝心。這也是父親的意思。堂伯堅決不收,最終沒拗過我,裝進了兜裡。

  回到北京,手機活過來了,從早響到晚。業務的,飯局的,借錢的,要債的,打錯的,騷擾的;前妻和兒子也步步緊逼,以兒子的名義要挾我,已經成了前妻每天一劑的醒神咖啡。當然我也用手機去聯繫業務,去約飯局,去求爺爺告奶奶拉贊助,他媽的,日子的確是不好過了。總的來說,這個現代化的通訊工具基本上沒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我想聽的聲音總也不出現,想看的短信遲遲不來,一天、兩天、三天,一周、兩周、三周,我有淡淡的絕望。人到中年,於感情的深入和絕望都有了點分寸。我依然信守「不請安」,答應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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