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北上 | 上頁 下頁 |
| 五〇 |
|
|
|
周海闊讓程諾給老先生上茶。程諾送茶來時,附在周海闊耳邊說:「這位老先生來過,還問過羅盤價格,想買。」 邵秉義耳朵很好,程諾的耳語聽得一清二楚。「我是來過。不瞞兩位,上次我就想買回來。」 三個月前邵秉義才知道兒子把羅盤賣了。一個跑船的老哥們聽搭船的親戚說的,這家客棧裡擺了一個洋羅盤。老哥們就告訴了邵秉義,小博物館裡也有一個,沒準兒跟你家的是兄弟。邵秉義開始沒上心,星池來小船上看他們老兩口,邵秉義順嘴問到羅盤,兒子一支吾,他就知道壞菜了。他沒吭聲,先看了再說,就一個人搭船來到這裡。玻璃表面破裂他也認出那羅盤姓邵,問貨源和收購價格,程諾說要為當事人保密;問再次售出的價格,程諾說,原則上不賣,要賣,價格也得周總定。邵秉義出了客棧,抽出皮帶揍兒子一頓的心都有。但他在河邊坐了半個鐘頭,火氣下去了。兒子也不容易,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會幹這種傻事;不過這種傻事照他看來,是任何時候都不該幹的。他從河邊站起來,搭另一條船回去,他決定自己想辦法把它贖回來。 他把角角落落裡的錢都搜出來,拎著人造革皮包來了客棧。經過河口,看見吳老闆的船停在半道,猜兒子可能來了。星池和朋友的船舶修理廠關張之後,剩下的錢已經買不起一條船,他也不打算立馬東山再起,想先在別人的船上幹一陣子,理出個頭緒再圖長遠。正好吳老闆船上缺個掌舵的。兒子能回到船上,讓老秉義心裡還是生出一點溫暖。他到客棧門口,伸頭看一眼,星池果然在。他就躲在門外,零零散散聽出個大概,等兒子走了,才從牆角後出來。 邵秉義把提包拉開,往外拿出第一捆錢,拿第二捆時,周海闊擋住他的手。「大爺,羅盤必須收回嗎?」那一捆錢,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紙幣,從一百到五十到二十到十塊到五塊到一塊一直到五毛;老人把所有錢都搜羅來了。 「老闆別擔心,我有大票子。」邵秉義說,「有一捆每張都是一百的。」 周海闊捂住包,「不必了,大爺。羅盤,您取走吧。」 「錢你還沒數呢。」邵秉義說,「就是取,也讓那小狗日的來取。他把祖宗的臉踩地上了,他得自己給撿起來。你們別告訴他我補了錢,就說降價了。」 「還是兩萬五。我們沒有翻倍的規矩。」 程諾猶疑地說:「周總——」不能把實話禿嚕出來啊。 周海闊對他一笑,轉向邵秉義,「大爺,我們家祖上也跑船。」 老秉義如同聽到接頭暗號,眼神突然亮起來。「哪一輩?跑的什麼船?」 「得有上百年了。屋船,有的地方也叫棧船,載客的。當年跑過半條運河。」 老秉義伸出手,一定要跟周海闊握一下,不為自己,為祖先。邵家的先祖開始跑船,也在上百年前,第一趟水路就把大運河從南跑到了北。也是載客,不過那一趟邵家的先祖在船上還是個廚子,真正跑船是第二趟的事。那也要握手,為我們共同的生活在水上的祖先。 「你家吃了多少年水飯?」邵秉義問。 周海闊說不清。 照理說,周家的歷史一代代下來,應該像白紙黑字一樣清楚,因為這一家都是文化人。 據說先祖周義彥之後,每一代周家人就都會說意大利語。姑蘇一帶的鄉村固然富庶,但偏安一隅的小地方能有此類志趣和能力,也是相當傳奇了。但恰恰因為世代書香,更明白如何掐斷和抹掉歷史:能夠留下來的,理直氣壯、一路高歌地傳之後世;不便示人的,時間可以消磁,仿佛一夜無話,若干年都是空白。周海闊當然知道原因。在波詭雲譎的百年歷史中,說中國話都屢屢惹禍,何況洋文。比如他祖父,一個教意大利語的大學老師,真是一覺醒來就成了反動派。一大早祖父起來,刷完牙洗過臉,習慣性地在早飯前大聲朗誦一段原版的《神曲》,一群年輕人闖進家門,將祖父兩隻胳膊往身後一背,祖父就被迫「坐了飛機」。 白紙糊成的高帽子也給他準備好了,前面寫著「反動學術權威」,後面寫的是「裡通外國」,左邊寫著「漢奸」,右邊是「間諜」。很多年後,祖父給他講起這段經歷,先說慚愧慚愧,革命小將實在抬舉我了,哪裡是什麼反動學術權威,年輕得很呢,剛當上副教授沒幾天;再說那十四個毛筆字寫得一般,但佈局十分合理,又細又尖的紙帽子上居然寫得清清爽爽,相互間不打架。 祖父是活在周海闊身邊的長輩,再往上,周海闊一個沒見著,更不知道掩埋了多少真相。他聽說祖上傳下過一個意大利文記事本,小羊皮做的封面,本子上幾乎寫滿了字,手寫。周家最早認識意大利語的,就是一百多年前跑船的周公義彥,那個意大利文記事本就是從義彥公手上傳下來的。當年義彥公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被父母從學堂里拉出來當學徒謀生,跟著師父在水上跑長途。極偶然的機會,接待了一個意大利客人,從蘇州坐船去高郵。 洋客人非常喜歡少年周義彥,兩人很談得來。他發現義彥公極有語言天賦,就在旅途中教授他學習意大利語。意大利客人到達目的地,為了感謝義彥公,也為了激勵少年周義彥繼續學習意大利語,把自己的記事本送給了義彥公。那位像馬可·波羅一樣的意大利人和他寫滿意大利語的記事本,就成了周家作為意大利語世家的源頭。 在此後的一百多年裡,不僅周義彥會說意大利語,周家的世世代代都會說意大利語。學意大利語成為家訓,必修的功課。有條件的去國外學,沒條件的在國內學;能進大學的,在外語系學;沒機會進大學的,在家裡自學。周海闊父親因為受他父親的影響,早早地遠走他鄉,沒機會念大學,但憑著小時候耳濡目染的那點童子功,在東北大森林裡燒炭時,利用隨身帶的幾本意大利語書,也自學到了相當的段位,現在跟意大利客戶打交道,完全不需要翻譯。 周海闊把脖子上的玉墜掏出來給邵秉義看。一個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青綠色的玉,有鏽紅色的沁,做成了書的模樣。周海闊指著玉書封面和封底上刻的同一個單詞:意大利語,語言。邵秉義伸長脖子,不認識洋文,害怕把玉給摸壞了,伸出的手又縮回來。 「那個記事本,還在麼?」邵秉義對周家的文化傳承插不上話,也坦然地感到了自卑。 「不在了。」周海闊搖頭惋惜。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