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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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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 過了河下鎮,蘆葦撲棱棱瘋長。風吹過來,浩浩蕩蕩的蘆葦一起向北彎腰,好像五月的大風正把它們往北趕,趕到哪裡就在哪裡紮下根,又是葳蕤蓬勃的一片。葦葉擠擠撞撞,在黃昏的天光下發出壓抑的喧嘩,如十萬伏兵嚴陣以待。照小波羅的想法,可以在河下的碼頭過夜。這個古鎮繁華了兩千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時它就有了。如今是朝廷鹽運史的駐地,官衙森然,店鋪林立。大漢朝淮陰侯韓信和《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都出生在這裡。 小波羅上岸溜達了一圈,在船上他就聞到了茶饊的香味。茶饊是當地的特產,手工把面拉扯成細細的一線,一圈圈繞成巴掌大的一塊,下鍋油炸,金黃酥脆地出鍋,舌頭用點力,入口即化。小波羅端著一紙包茶饊,邊吃邊在石板路巷子裡穿梭,停不下來。韓侯和大文豪的故居沒找到,入眼的都是人間煙火,光茶館酒肆裡的吆喝聲就讓他想待下來再不離開。 但老陳建議在二十里外的清江浦夜泊,那兒的十里長街更有看頭。更重要的,他們可以天一亮就過清江閘。運河上下,清江閘素有「七省咽喉」、「九省通衢」之稱。地理位置重大自不必說,那大閘口的兇險也堪稱「咽喉」。到閘口前,水闊流激,船過閘洞是個挑戰,要養足了精神才好對付。作為半個當地人,謝平遙表示贊同,過閘更重要,注意力必須高度集中。在清江浦的幾年,他真沒少看各種船一不小心撞到兩邊的閘壁上。當地人有句俗語,「眼一瞎,跳大閘」,意思是閘口兇險,跳下去就進了漩渦,想活著出來那就得看你的運氣了。小波羅說,那聽老陳的。 老陳,陳改魚,老把式,他們現在雇用的這艘船的老大,氾水鎮人。他們在高郵被老夏的船拋棄後,謝平遙找到高郵漕運的朋友,朋友推薦了陳改魚。他們是親戚。朋友說,正因為是親戚才推薦,一般的船主打死也不會往北跑。因為往北跑,尤其運一個洋人,結果很有可能也是被打死。現在的局勢明擺著。人死了還得搭上條船。他這親戚正好手頭緊,才冒險走這麼一遭。不過有個條件,老婆得帶在船上。對中國人來說這是個條件,跑長途的忌諱船上有女人,女人主災,是禍水。 小波羅哪管這套,一天到晚除了水就是船,滿眼都是男人,有個女人好啊,說話聽不懂那也是個軟軟的女聲。等上了船,小波羅還是有點失望,老陳的老婆,陳婆,四十多歲,長年的水上勞作讓她關節粗大,骨頭縫裡都害著風濕病;水面空曠,女人的嗓門也慢慢習慣性地高了,喊一聲「上船了」碼頭都哆嗦;至於長相,在水上待久了,長什麼樣已經不重要了,河風把所有人臉上都吹出了細密的皺紋。 老陳說,到了清江浦歇。兒子們,帆漲滿。老陳還帶了兩個二十歲的雙胞胎兒子,大陳和小陳。單就兩張臉,遮住小陳鼻尖上的那顆黑褐色的小圓痣,除了陳家自己人,外人還真分不清哪個是哥哪個是弟。哥兒倆還有一個區別,辮子盤在頭上或者繞在脖子上時,大陳的習慣是從左往右,小陳習慣從右往左。大小陳正是幹活的時候,風吹日曬,皮膚呈古銅色,抬抬胳膊就能看見身上的肌肉在亂竄。 蘆葦蕩裡的風刮到一大一小兩葉船帆上,明尼阿波利斯的麵粉袋做成的船帆也有了獵獵的殺機。小波羅端著煙斗站在船頭,那樣子很像要作一首豪邁的詩。從蘆葦蕩裡搖出一艘小船,迎面向他們駛來。五個人,兩人劃槳,兩人坐在船尾,孫過程抱著胳膊站在船頭。小波羅立馬矮下來,坐到椅子上跟謝平遙說: 「陰魂不散。那傢伙又來了。」 謝平遙也看見了。此刻他們遠離河下,距清江浦又有一段距離,前不著村後不靠店,短袖汗衫選了個好地方。謝平遙叫老陳,全速前進,什麼事都別理會。老陳打眼就看見了船後兩個漢子腳下一閃的大刀。最後一道晚霞映在刀片上,像乾涸的血。大陳小陳分列船兩邊,架起槳,以雙胞胎的感應默念著號子,節奏整齊地劃起來。小船不敢硬攔,趕緊閃到一邊,孫過程高聲說: 「我就說過我們還會見的。」 沒人理他。大船從他們身邊經過。小船立馬掉頭,但僅靠兩個人劃,速度還是跟不上大船的兩葉帆。眼看大船走遠,船尾的一個漢子走到船頭,掄起一隻飛爪,鉚定了大船船尾。然後他用力拽繩索,邊拽邊收繩子,待老陳發現想一刀砍斷繩子,小船已經跟上來。孫過程一個簡短的助跑,跳上大船。接著另外四個漢子逐一跳上大船。小船由一根繩子牽引,空蕩蕩地漂行在大船身後。 老陳說:「兄弟,光天化日的也劫財?」 孫過程說:「停船說話。」 「要不停呢?」 「你可以試試看。」 除了孫過程,其餘四人後腰裡都別著一把大刀,刀把上垂下來一塊陳舊變色的紅布條。 小波羅想進臥艙裡拿槍,一個漢子三兩個箭步擋在他跟前。 謝平遙對老陳揮揮手。大陳小陳停下劃槳,分別去降大小兩葉帆。老陳掌舵,慢慢靠右停泊到岸邊。「漕運總督部院離這裡可不太遠啊。」謝平遙說,「請各位三思。」 「就算他們騎馬趕過來,到這兒也只能看到艘空船。」用飛爪的漢子說,「再說,他們自己的屁股都擦不乾淨。」 謝平遙想想也是,殺個人也就幾秒鐘,等衙門裡的那幫怠工的傢伙趕到,他們完全有足夠的時間把船都給沉了。那人說得沒錯,誰還有心思管那麼多,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管不利索了。「沒完了?」這是問孫過程的。 「我這些兄弟只要這位洋先生,」孫過程指指小波羅。「你們願意去哪兒就去哪兒。」 小波羅問謝平遙:「他比畫個啥?」 「邵伯閘你幫了忙,他們想感謝你,有一堆好吃的。」 「你們中國人都是這樣請客?帶著刀,跟打劫似的。」 再繞下去肯定沒完沒了,謝平遙直接問:「你們想怎麼樣?」 扔飛爪的那人說:「有幾個兄弟在北京被洋鬼子打死了,這個仇得報。」 此人河北口音,孫過程卻是山東口音。又一個漢子說話了:「扶清滅洋,天下太平。」這人一嘴天津味兒。 謝平遙明白了,他們原來就不是一個部分的,不過是在北京受了鎮壓,逃到了一塊兒。謝平遙問孫過程: 「你的兄弟也被洋人殺了?也要報仇?」 「他們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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