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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剛進山東,在一次與傳教士的小型武裝衝突中,被一槍命中腦門,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兒子屍體運回家,「大鬍子」立誓,後半生見到洋人,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滅一雙。他囑咐手下的漕幫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須上報。這一次正趕上兒子的冥誕,聽孫過程說來了個洋貨,激動得半夜起來磨刀,讓他放一馬,絕無可能。這也是孫過路著急讓謝平遙他們離開的原因。

  從倉庫裡出來,謝平遙發現這地方他並不陌生,只是因為被蒙了眼,又彎彎繞繞走了很多糊塗路,失掉了方位感。他們被關押的大倉庫是過去存放漕糧的豐濟倉的一間。這些年漕糧改了海運,當年繁華昌盛的大糧倉也逐漸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著的,也慢慢破敗,跑來跑去的只有老鼠,饑腸轆轆地遙想當年鼠祖們飽食終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寧,只在碼頭附近才有星星點點的光。從黑夜的某個角落裡傳來含混的胡琴聲,咿咿呀呀拉的是驅邪納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戲的調子,高亢裡有不少悲傷。這也是告別的恰當背景。孫過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獨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說:

  「過程,兩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孫過程帶他們穿行在後半夜的街巷裡。那些狹窄彎曲的道路謝平遙都不認識。在清江浦生活經年,自以為算了解此地,現在看來,他離這座城市的民間還很遠;而孫過程只來了不足半年,對黑暗裡的街巷就像掌紋一樣熟悉,謝平遙不由得還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孫過程知道哪條街更近,知道哪條巷子更安全。經過野地裡的一戶人家,牲口棚裡傳來驢的噴嚏,孫過程叫住小波羅和謝平遙。三個人摸黑走過去,竟有兩頭成年的叫驢。謝平遙擔心不合適,孫過程說,你們讀書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緊還是驢要緊?

  「牽走牽走,當然命要緊。」小波羅說,「我還沒騎過驢呢,心癢癢。」

  他們牽走兩頭驢,從主人家的門縫裡塞進去足夠買四頭驢的錢。孫過程扶著小波羅和謝平遙上了光溜溜的驢背,讓他們攥緊韁繩坐穩了,對兩個驢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驢嘚嘚嘚跑起來。小波羅一路小聲驚叫,孫過程跟著跑。到天亮,驢和孫過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羅和謝平遙也緊張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們來到河邊的一個小碼頭上,吃燒餅油條和豆漿。這裡已經出了「大鬍子」的勢力範圍,他們可以消停地走,邊走邊等老陳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陳的船追上來。孫過程就地賣了兩頭驢,在上船之前向謝平遙道歉,無錫以來一路刁難,差點又讓洋大人送了命,兩位大人若不能原諒,他就原路返回了。謝平遙沒問題,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孫過程。小波羅說,原諒原諒,都騎了一路的驢了還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只是,他摸了摸兩腿之間,這驢太瘦,屁股都給驢背磨破了。孫過程說,往北走驢更瘦。他在岸邊團了兩個小泥堆,插上兩根蘆葦做香,淚憋在眼裡,對著豐濟倉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見不到胞兄孫過路了。

  船切開一條水路,清江浦越來越遠。船上的大部分時間裡,孫過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飯睡覺和有人招呼時才動起來。當然,下船採購或者陪同小波羅、謝平遙在岸上散步,趕野狗,驅散看熱鬧和不懷好意的人,他都應付得很好。與小波羅為敵時,他囂張乖戾,忍不住要挑釁;現在歸附這個北上的團隊,他重又變得謙卑低調,話也沒那麼多。在船尾看水,面容還常

  顯悲戚,這個時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來睡一個臥艙,就在地板上打了個地鋪。他習慣保持側身睡姿,這樣可以把運河的水聲聽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認識裡,環境一定是能滲透進人的血液和意識裡的,比如他們孫家,祖輩就逐水而居。

  聽父親講,他們家祖籍山東汶上,站到屋頂上,踮起腳能看見南旺水壩那個巨大的魚嘴形「水撥刺」。這個水撥刺後來他跟小波羅認真描述過,堪稱水利史上的奇跡。明代永樂年間,朱棣把都城從南京遷到北京,吃飯成了問題,要有大量的皇糧、軍糧運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黃河決溢,運河淤積,尤其是南旺這裡,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淺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著工部尚書宋禮疏浚河道。

  宋禮把水從別處引到濟寧,但還是解決不了運河南邊水多北邊水少的問題,正抓耳撓腮不知所措,有個叫白英的老頭來了。老先生建議在附近築壩攔水,然後又開了長達八十里的小汶河,讓能用上的諸種水源都彙聚到汶水。積細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變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湧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設計的水撥刺一分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邊,朝著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從魚米之鄉來的漕船。

  那時候孫家既耕田又吃水飯,有一條不大的船,農忙時種地,清閒了就往來十里八鄉做一點運輸的小生意。多少年過去,黃河泥沙繼續堆積,疏浚河道的成本越來越高,漕糧海運成了主力,這一段運河朝廷乾脆不管了,任由河床升起、河水下降。最後運河成了故道,剩下的水養魚蝦都嫌淺,孫家祖上的船隻擱淺在岸上也慢慢衰朽腐爛。祖先決定搬家。往哪兒搬,當然是朝有水的地方搬。到孫過程太爺爺輩,太爺爺的一支拖兒帶女到了梁山。孫過程在說到梁山時,謝平遙給小波羅插了一段《水滸傳》的故事。有宋一代,一百單八將聚義梁山,唯及時雨宋江馬首是瞻,劫富濟貧,主持民間公道,尤其那豹子頭林沖、花和尚魯智深、黑旋風李逵和行者武松,深得小波羅的喜歡。

  當然,小波羅還喜歡一丈青扈三娘和林教頭夫人張貞娘,在他的想像裡,這兩位有性格的奇女子一定有羞花閉月的美貌。從清江浦的驚魂中緩過勁兒來,羅密歐與朱麗葉老鄉的浪漫精神又蘇醒了,坐在船頭喝茶抽煙、看書寫作和拍照時,見到岸上和往來船隻上的年輕女子,都忍不住招手說「Hi」。有時候看著陳婆在船上忙來忙去,也會對著她粗壯的腰身拈著鬍子自言自語:就算年輕十五歲,那也會挺好的嘛。

  且說梁山八百里水泊,孫過程的太爺爺搬過來了,在一條支流邊上的水渡口紮下根來。耕田、捕魚、行船,兩三代人就繁衍下來。饑荒死過幾個人,疫病死過幾個人,靠著水邊不小心淹死過幾個人,孫家的男丁兩代單傳:孫過程的爺爺是棵活下來的獨苗,孫過程的爹也是獨苗。幸好孫過程和哥哥孫過路都活下來了,他爹以為家業昌盛的好時候來了,前年遇上了多年不見的饑荒。大旱。旱得八百里水泊縮小了一大半,剩下的那四五分之一也成了淺水窪。品類繁多的梁山魚恨不能長出腳,在遮不住脊背的水窪裡爬;百歲高齡的王八從泥水裡鑽出來喘口氣,想再鑽回去,淤泥已經被曬得堅硬如鐵,扒斷了爪腳磨破了頭,也再也鑽不回濕潤的洞穴裡了。

  遼闊的蘆葦蕩剛進了夏天就已經枯黃,像得了季節錯亂症,在正午的陽光下借著死氣沉沉的微風交頭接耳,說著說著就摩擦起火,大片大片地燃燒起來。大旱必有大災。千萬萬隻蝗蟲從天而降。莊子在《逍遙遊》裡寫,北方的大海裡有一種魚叫鯤,化鳥為鵬,飛起來的時候,「其翼若垂天之雲」,鋪天蓋地的蝗蟲來到孫家在梁山的新家園,基本上就是這個景象。如果它們不吃莊稼,那壯觀的場面還是有一些美感的。問題是它們不僅吃莊稼,連草莖、樹葉、苔蘚都吃光了,所過之處半點綠色都不留下,整個梁山仿佛瞬間被剃了個頭,光禿禿的一下子進入北中國蕭條肅殺的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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