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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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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架趙家不是對手,孫過程一身好武藝,孫過路也一身力氣,趙滿桌怎麼比畫都占不到便宜。趙滿桌老婆回娘家搬救兵。娘家也人煙凋零,但娘家哥哥入了村裡的德國聖言會,整天跟兩個德國傳教士混在一起。傳教士有一百八十多號信徒,手裡還有十條洋槍,是個強悍的後臺。但傳教士有條件,入了會信了教才能替他們兩口子出頭。娘家村子裡信教的都不太受鄉親們待見,在水渡口更是,眼下還沒人敢率先走出這一步。 趙滿桌老婆要信,她咽不下這口氣,她給自己找藉口,四下傳播,說之所以信教,是因為孫家有「白蓮教妖人」,上帝可以保全好人。誰都知道孫家的二兒子在外面混跡有年,學了一身好拳腳,是不是「白蓮教妖人」真不好說。當時白蓮教是官府鎮壓的邪教,平常聽見這仨字頭皮都發麻,誰敢扯上關係?孫家要闢謠和反抗,他們找上趙滿桌的家門,這又給聖言會出動洋槍隊提供了藉口:欺負信眾欺負到家門口了。 孫趙兩家約定月圓之夜在村後的打穀場一較高低,輸的一方認栽,此事從此平息。那一夜,孫家召集了所有親戚朋友,又通過親戚,從相鄰的東平縣請來二十八名大刀會成員做外援,帶著傢伙來到打穀場上。趙滿桌和他的親朋好友站在第一排,菜刀木棍都上了;第二排是聖言會的信眾和信眾招來的愣頭青,也是全副武裝;第三排是洋槍隊,十條槍都來了。 事後孫過程孫過路兄弟才知道,十條槍只有三條裝了子彈,裝上子彈也是為了聽個響嚇唬他們孫家。聖言會的傳教士不傻,現在華北的仇洋情緒日漸升溫,自己不要做導火索,更別當替罪羊,但他們又兜不住自己的心高氣傲和趾高氣揚:必須替趙滿桌做好主,這事要做成。基於多年的傳教經驗,他們很清楚,贏取教民歸附,靠的不是紅口白牙說主如何神通偉大,要有實實在在的好處。在他們看來,沒有誰能比這一群黃皮膚黑頭發的人更在乎世俗的利益了。在中國,有錢都能招呼到鬼來給你推磨;在中國,有錢你也完全可以虛構出另外一個上帝讓他們來信。他們要讓這些中國人看一看,信了教入了會你的後臺會有多硬。所以,他們派出十條槍,但只給三條槍裝上子彈;排場必須有,分寸也要把握好。 如果沒有那三槍,人數上明顯弱勢的孫家並不處下風。赤手空拳,孫過程以一當十,手裡攥著兩把大刀,二十個舞槍弄棒的小夥子也奈何他不了。但在孫過程雙刀一路突進到趙家最後一排,槍響了。照傳教士的指示,三槍萬不得已別對著人來,隨便往哪射,聽個響就行;其中兩槍遵指示辦了,第三條槍抱在一個膽小鬼懷裡,他為自保,慌裡慌張把槍口對準了孫過程。那時候的孫過程跟哥哥還沒有加入義和團,也沒練過「金鐘罩」和「鐵布衫」,孫過程的父親老孫更不知道世上還有這兩樣奇怪的武功,他在第三條槍舉起來對準兒子時,及時沖到兒子前面,替兒子擋了一槍。 槍聲震天,大旱中僅存的幾隻夜鳥也被從枝頭嚇飛了。月亮圓白,月光廣大,放槍的膽小鬼嚇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眼球裡一邊映著一個大白月亮。槍掉在地上。打殺的人停下手,在那一小段時間裡保持著先前的造型,接下來他們不知道怎麼辦,是就此罷手還是繼續打殺下去。打穀場地皮乾燥得像炒麵,踩踏起的煙塵慢慢降落。受傷的人開始叫喚。孫過路先于弟弟喊爹,受傷的父親現在被孫過程抱在懷裡。孫過程沒有哭,他把父親移交給哥哥,提著兩把刀往洋槍隊走,每一步腳踏實地,每一步都濺起了煙塵。身後又傳來一聲槍響,他們轉過身,看見縣太爺帶著一隊人馬跑過來。 水渡口孫趙兩家的恩怨嚇了知縣一大跳。他給報信的打過賞,趕緊召集隊伍,連縣衙裡伺候他老婆的僕從都帶來了。此事非同小可,涉及民教之爭,大刀會和洋教士都攪進了這趟渾水,遠非一場簡單的鄉村械鬥。兩年前的「巨野教案」雖然沒發生在他的地盤,但他和山東所有想升官的知府知縣一樣,免不了兔死狐悲。就因為巨野縣磨盤張莊教堂的兩名傳教士被殺,德國皇帝發了脾氣,直接導致了《中德膠澳租界條約》的簽訂,膠州灣被德國人霸佔了。國家的事他懶得操心,但山東巡撫、他的上司李秉衡被罷免、永不敘用,跟他就有關係了。「巨野教案」告訴他,此事處理不當,他會比李秉衡還慘。他騎馬帶著隊沖出縣衙時,老婆在後面提醒他官靴沒穿,他沒好氣地回一句: 「官帽能不能保住都另說,哪有時間操心他娘的官靴!」 縣太爺隊伍的裝備不比趙滿桌一方好,但縣太爺的隊伍權威。縣太爺高喊,孫家在東,趙家在西,都他娘的給我站好了!兩邊的人分開後,衙門的隊伍站到中間,把兩家徹底隔離開來。手下的人查驗之後報,兩邊各有損傷,半斤八兩。知縣心裡就有數了,他沒想到孫過程他爹第二天會死,現場就給了判決: 械鬥就此結束,誰再挑釁或率先動手,就是與縣衙為敵; 因損傷大抵均等,雙方互不賠償,不許再找對方麻煩; 雙方私自從運河引水,破壞河道與水運,罪當重罰,念在此次毆鬥必然傷及雙方財富元氣,本縣決定既往不咎,此後不得私開水渠,盜用河水; 雙方田間水渠將由本縣做主,平渠為路,雙方修好之前,不得跨越該路,從此各管各家。 然後知縣宣佈:「此夜到此結束。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這一夜當然沒有到此結束,後半夜還很長,但雙方的確散去了。孫過程他爹被抬離打穀場之前的最後一句話,也是他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是:「回家。」他躺在兒子懷裡,用最後的力氣和清醒對兩個兒子微笑,說回家。孫過程想起舅舅,舅舅死前最後一句話也是「回家」。 待水渡口的打穀場上只剩下縣衙的人,縣太爺踩著衙役的後背上了馬,揮揮手,他娘的,打道回府。 回到家老孫就沒再說話,也沒睜眼,第二天躺在自己床上死了。結果在意料之中,可是對死亡我們總是心存僥倖,一家人希望老孫能醒過來;老孫沒醒,這更加碼了他們對洋人和教會的憤怒。憤怒和悲傷讓兩個兒子充滿鬥志,卻讓他們的母親垮掉了。五十四年來,這個小腳女人一輩子沒出過梁山,拾柴、種米,伺候公婆;生養了十個孩子,活下來一對兄弟。 年輕時丈夫出門討生活,她一個人半夜埋葬八個早夭的娃娃,然後在一個個小小的墳頭邊坐到天亮;中年後兩個兒子大部分時間在外謀生,他們走到哪裡,她就關注哪裡的消息,她覺得這輩子也走了很多的遠路;她和老孫相依為命,稍稍可以過兩天好日子,丈夫死了。作為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她想不通又不甘心,憤怒和悲傷如惡疾在她衰敗的身體裡繁衍。兩個月後的一個清早,她躺在床上沉默著死掉。這一生其他所有這個時辰,她都是沉默著起床,開始一天腳不點地的操勞。她死的時候,河邊的稻田幹出了蛛網般錯綜糾纏的口子,每道都有半尺寬。那一年他們顆粒無收。那一年趙滿桌家也鬧饑荒,靠著教會的接濟也只活得馬瘦毛長。但孫過程和孫過路不打算放過他們。 兩個多月裡父母雙亡,田地亦無所出,喪葬耗盡了所有積蓄和口糧。跟往年一樣,一季歉收就得斷頓。斷糧的那一天,兄弟倆意識到,水渡口沒法再待下去了。他們決定解決問題後走人。兩個人收拾好房子,鎖上門,每人拎一個包袱,身後斜背一把刀。積滿了牛蹄印的土路發出嗆人的焦味。秋蟲在黑暗裡喊啞了嗓子。這個世界剩下的東西不多了,肚子裡也是,整個水渡口能吃飽飯的人沒幾個。 這是晚上,街巷裡早就聞不到炊煙的味道,趙滿桌家大門沒關。兄弟倆徑直進了院子。只有一間屋子裡透出生銹的刀片般的燈光。孫過程一腳踹開了那間房門。儘管燈光昏暗,他依然看清了趙滿桌閨女的兩個乳房,她坐在一條細瘦的板凳上,敞開胸懷奶孩子。從十五歲開始,他就經常夢見這一對乳房。她比他大兩歲,發育得也早,胸部纏得緊緊的也管不住它們的柔軟和膨脹。他在夢中隔三岔五看見這一對乳房被從胸衣裡解放出來,蓬勃、躍動,真像兩隻閒不住的白兔子。在夢裡他能聞到肉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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