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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穿過南陽湖,往上走是濟寧。一路安穩。只在每天午後到黃昏之間有雷聲,偶爾落一陣雨。雨無妨,船下泱泱大水,船上那點水算不了什麼,怕就怕風。天熱起來,水上的風就無常,說來就來,刮起來據說能要人命。小波羅他們在甲板上閑坐,經常聽見士兵魯和士兵錢大喊,注意沉船。老陳父子一聽就腰杆挺直,專心轉舵調帆。小波羅趕緊拿相機,對著那些倒臥淺水和岸邊的船骸拍照。孫過程算了一下,從南陽鎮到濟寧一共遇到十二艘沉船;都是大傢伙,小的早被波浪沖散、順水飄走了。那些沉沒的船隻觸目驚心,露出水面的龍骨和折斷的桅檣,風吹日曬之後,像極了人的白骨。

  看得出士兵魯和錢常在這條道上走,有經驗。他們建議只在靠近鎮子的大碼頭停靠休息、用餐和遊玩,小碼頭就算了。第三天中午經過一個村莊,小波羅坐得從屁股到肩膀,半個身子都麻了,想上岸活動活動,順便到村裡看看。魯和錢認為不合適,如果非要上岸,最好過了村莊再上岸,想看多久看多久。小波羅不高興,覺得他們敏感過頭了,但又不好發作,人家是來保護自己的,這個面子得給。他就在遮陽傘下的椅子上四仰八叉地躺著,吹著河風,竟然睡著了。突然什麼東西砸到左腿膝蓋上,鑽心之痛,隨即聽到劈劈啪啪的擊打聲。他睜開眼往天上看,還以為又下了更大的冰雹。烈日當空,只在遠處有一片深色的雲。然後他就聽到整個岸上都在怒吼:

  「滾開!滾開!」

  夏日午後,正是困倦最深重的時候,除了開船的大陳,其他人都在瞌睡。謝平遙躺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邵常來歪靠著一袋米睡著了。孫過程在魯和錢的小船上談接下來的安全交接問題。到了濟寧他們倆的任務就結束了,後續的安保任務由濟寧相關方面接手。是否一直有官方出面護送到北京,魯和錢也不知道,他們得到的信息是,在山東境內,務必保證洋朋友的安全。他們三個人給烏篷船臨時架起一面小帆,以保證跟著屋船不拖後腿,然後就坐到艙內的陰涼地裡聊起來。越聊越困,三個人各自支著下巴也睡著了。石塊砸船的聲音驚動了他們。三個人噌地站起來,拎刀出了船艙。每個人腦袋都撞上了篷頂。

  正經過一個村莊。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冒出來,往船上扔石塊。左手裡的石塊扔過來,右手裡還有,兩手都扔完了,後面有小一點孩子給他們遞。他們一邊扔一邊喊: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滾開!滾開!」

  「洋鬼子,去死!去死,洋鬼子!」

  小波羅拖著傷痛的左腿往臥艙裡跑,進艙房之前,屁股上又中了一元,好在屁股肥大,肉哆嗦一下就過去了。船加速也沒法比岸上的孩子們走得更快,只要石塊充足,他們可以跟著一路扔下去。小船上的三個人迅速分了工。孫過程拉緊繩索,讓小船靠近大船,一個箭步跳上去。他的任務是貼身保護好小波羅,這群少年問題不大,怕其後有更大的來頭。魯和錢提著刀跳進水裡,向岸邊遊。孩子們一看兩個大人過來,嗷嗚嗷嗚怪叫幾聲,四散逃開了。

  傷了小波羅膝蓋,砸壞了幾張窗戶紙,問題都不大。一個時辰過去,沒任何後續麻煩,說明是偶然事件。正因為它的偶然,意味了此地排洋的普遍性:他們來到了義和團的核心地區,得小心了。但小波羅對「滅洋」的認知基本停留在道聽途說的抽象層面,只揉著淤青的膝蓋罵幾句娘,沒太往心裡去。恐懼離他還很遠。不過他也聽取了大家意見,要提高自我防衛意識,左輪手槍不再離身。從這個下午開始,一直到他躺倒了起不來,手槍都不離左右。他穿一條肥大的馬褲,白天裝褲兜裡,睡覺時就放枕頭底下。

  本來使使勁兒當天晚上可以到濟寧,半路因為一場野味耽擱了。屋船經過一片蘆葦蕩,蘆葦叢裡突然嘩啦一陣巨響,一大片蘆葦跟著動盪不止。小波羅本能地從兜裡掏出槍,一隻肥碩的野雞沖天往上飛,翅膀在陽光的照耀下發出五彩的光。小波羅的槍響了,沒打中。按他的說法,被一道彩光映花了眼。但那一槍驚起了幾十隻野雞野鴨撲棱棱亂飛。這倒提醒了小波羅,他還有杆獵槍。從南到北大中國走完了一半,一槍沒放過,有點虧。想到獵槍嘴也跟著饞,水裡遊的在南陽能吃的都吃了,輪到天上飛的了。他讓謝平遙跟老陳說,找個合適的地方停下來,他要大幹一場。

  謝平遙提醒他這是野外。上次他們倆在淮安,就是在蘆葦蕩裡被孫過程他們抓走的。「你膝蓋腫都還沒消呢。」

  「放心,除了來往船隻,誰往這裡跑?」他指著聽見槍響警惕地跳過來的孫過程,「他現在不是跟咱們一夥了嘛。」

  弄得孫過程很不好意思。他也不贊成停下來打獵。安全第一。

  「凡事都求安全,一直趕路算了,還看什麼運河?都不需要來中國,待家裡最安全。」

  說不動他。邵常來湊過來,指指士兵魯和錢,「這兩個兄弟到濟甯,明天還要返回呢。」他也擔心小波羅打了一堆野味他處理不了,從來沒弄過野雞野鴨。

  「那更得打下來幾隻。正好給他們送行,感謝一下,今晚咱們就在船上喝兩盅。」

  認死理了。幾個人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隨他去吧。

  小波羅的槍法算給了自己饕餮的面子。船停在蘆葦蕩邊,他抱著槍,站在甲板上嚴陣以待。孫過程跟士兵魯和錢劃著小船悄聲鑽進蘆葦蕩,待到一個合適的位置,突然揮起船槳、船篙和刀鞘擊打蘆葦叢,同時大叫,反正能弄出多大動靜就弄出多大動靜,潛伏在蘆葦間的野雞野鴨和各種飛鳥受驚之後瞬間飛起,小波羅對著某只或者一群開了槍。這一片蘆葦驚動完,換下一片,然後繼續往前走,找新的一片。肥肥的野雞野鴨和叫不出名的大鳥一共打下來十二隻。

  黃昏降臨,船繼續走。宰殺的任務交給邵常來和陳婆。他們到最近的一個鎮子的碼頭停下來晚飯和休息。這個晚上,十個人不分親疏尊卑,在甲板上坐成一圈,酒杯端在手裡,以免河水蕩漾灑了出去;野味分紅燒、麻辣、白斬和火烤四種,喝了四斤燒酒。酒是在碼頭的鋪子裡臨時買的。開始喝得還很拘謹,每個人三兩酒下肚就放開了,老陳開始教小波羅劃拳。除了陳婆和孫過程,其他人都喝了不少。陳婆是女的,酒量本來就淺,還要收拾殘局,意思一下就算了。孫過程酒量不錯,但他時刻提醒自己,保護小波羅是第一要務,所以喝得節制。

  謝平遙是不喝正好,一喝就醉,那天晚上也高興,一杯接著一杯,自己如何回的臥艙躺到床上,完全不知道。士兵魯和錢年輕,怎麼喝都清醒。這也好,他們得和孫過程一樣,耳目警醒。小波羅不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洋人,卻是接觸最多的一個,傳說中兇神惡煞,抽中國人的筋、扒中國人的皮的傢伙竟能如此親和,飯局結束時,他倆激動得給洋大人磕了一個頭。這是對大人的規矩。小波羅也堅持照中國的禮數,每人打了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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