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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風起澱是個半村半鎮的地方,比村大,比鎮小,澱上人家沿白河兩岸分佈,碼頭不是很大,但過往船隻打尖落腳足夠。他在風起澱偶然看見如玉在河邊洗衣服,動與靜、全貌和局部的關係讓他有了感覺,就在對岸支起畫板畫起來。如果不是我想看看風起澱,如果不是我還暗暗期待見到那神仙般的姑娘,大衛畫完就畫完了,可能再也不會再去那地方,因為我想去,他就又去了。因為我去了還想去,他就隨我繼續去。

  我們倆到了風起澱,一點彎子沒繞,直接到了那姑娘洗衣服的地方。不必說,她家一定在附近,誰會大老遠跑

  別人家門口洗衣服。但河邊一溜排開四五家,因為對著長河,誰也不好意思大敞院門,都關得嚴實。大衛對我嘿嘿地壞笑。我硬著頭皮說,不信門裡頭有炸藥,一家一家敲。至於敲開後怎麼辦,根本沒時間想。後來我們知道,家家閉戶上鎖,固然是避開往來船上偷窺的目光,更重要的,為避免惹是生非。義和拳在風起澱已是風生水起,尚能過得下去的人家都希望歲月安穩,開門只會招災引禍。先敲距洗衣處最近的大門,因為那家大門上貼了兩張非常好看的門神,一邊是秦叔寶,一邊是尉遲恭。大衛說,這是楊柳青年畫的風格。順便給我普及了一下何為楊柳青年畫。他曾陪伺候過的那個長官去過楊柳青古鎮,現場觀摩了鎮上老藝人的年畫製作流程。

  敲三下。一點腳步聲沒聽到,門就開了。因為我靠門近,右腳搭在人家門檻上,開門的人臉幾乎貼到我眼皮上,我和對方都嚇一跳。一個女聲叫起來。不用看清楚對方的臉,只聽聲音我就斷定她就是洗衣姑娘。後來如玉告訴我,她被我們嚇壞了,開門見到兩張臉,還是洋人,她以為撞見鬼。這有點誇張,我和大衛無論如何比那兩個張牙舞爪的門神好看。如玉堅持認為秦叔寶和尉遲恭更好看,她看不習慣高鼻深眼的外國人。其實我沒大衛那麼像外國人,起碼我的頭髮是直的,還是黑顏色;感謝祖宗,給我留了這麼個別致的遺產。大衛一頭黃毛,大卷套小卷,活脫脫一個卷毛獅子狗。她問我們是誰。我聽不懂。

  大衛說,我們是遊客,看見府上大門貼了兩尊栩栩如生的門神,難得的藝術品,所以冒昧打擾。大衛又把他歪歪扭扭但足以達意的漢語翻譯成英文給我聽。我想這傢伙真是人才,當了不到兩年的兵就學壞了,多肉麻的話都說得出口。但我很感謝他,這種緊急情況下要是我來回答,我肯定會說,我想看看你,所以敲門看看這是不是你家。以如玉那時候的羞澀和脾氣,准會給我兩個大耳刮子,罵我臭流氓,然後一腳把我踹進門前的大河裡。

  未承想,恭維兩個門神也起了大作用,如玉的父親正帶著如玉和另外一個徒弟,在寬敞的堂屋裡給年畫上色。秦叔寶和尉遲恭是老秦的作品。老秦不喜歡洋人,但洋人誇也是誇,他還是很受用。此後我和大衛屢次登門沒有吃閉門羹,跟大衛這拍馬屁的見面禮有不小關係。大衛兄弟,不管你在哪裡,也不管我在哪裡,我都要感謝你一輩子。他們邀請我們進去。他們父女和師徒正在給同一幅名叫《三星圖》的年畫上色。是三張內容一模一樣的年畫。畫上現在主要是黑色線條勾勒出三個長相奇怪的老頭:帽子旁邊插了一枝花的老頭代表「福」;戴官帽的老頭代表「祿」,腦門鼓起一個大包的光頭長鬍子老頭代表「壽」;每一個老頭身邊各有一個胖娃娃,抱大壽桃的抱大壽桃,扛玉如意的扛玉如意,捧官印的捧官印。老頭小孩都飽滿和善,肥嘟嘟胖乎乎,看著就想伸手上去捏一把。除了這三張,門子上還貼著很多用雕版印製出的相同年畫,老秦一邊自己給老頭和娃娃上色,一邊跟如玉和徒弟講解。

  給年畫上色是門大學問,第三次登門,我也申請試試身手,給最簡單的那些年畫上色,比如《蓮生貴子》《蓮年有餘》,一本書大小,哪一筆出格了,也沒人當回事。中國人買年畫,圖個喜慶,花紅柳綠顏色到了就行。大衛是個練家子,上色對他難度不大,嘗試了一幅《三星圖》,比如玉和老秦的徒弟都地道。但大衛的主要任務不是上色,是畫,畫老秦師徒和如玉。這也撓到了老秦的癢處,算同行,大衛畫得的確好,老秦左胳膊細右胳膊粗都被畫出來了。常年做年畫雕版,打磨杜梨木板子,再刀刻,都是右手使勁兒,右胳膊自然就粗。老秦就著大衛的畫教育女兒和徒弟:這就是眼力見兒,細部決定一幅畫成敗,細部也決定一個藝術家的成敗。完全得益于大衛,我才有可能見了如玉一趟又一趟。老秦肯定是看在大衛的面子上,才讓我們進門;他把大衛當成千里迢迢趕來拜師的門徒了,就等著洋徒弟主動把他扶到太師椅上,然後退三步,磕頭奉茶,行拜師大禮。當時整個華北風聲都挺緊,義和拳在鬧事,高喊「扶清滅洋」,老秦一定很清楚,關上門就為了避禍。他對洋人肯定也沒好感,但他這個時候多一個徒弟,還是個洋徒弟,且是遠道而來的仰慕他的洋徒弟,他以為是足可以長一長秦家年畫的臉的。

  在風起澱,做年畫的有兩家,秦家和袁家;老秦跟老袁在較勁兒。要在古鎮楊柳青,村村街街走過去,滿眼都是做年畫的,你想較勁兒,那等於跟所有做年畫的找不痛快,與天下為敵誰也犯不著,反倒天下太平;在風起澱就兩家,都是上一輩從楊柳青搬過來的,眼角一掃看見的只有對方,想平常心都不行;你們兩家不追著趕著來,街坊鄰居也會掰著指頭幫你們比,比出了結果你還想淡定,難度太大。

  最近幾年,天干地旱兵匪橫行,日子很不好過,但過年的熱鬧勁兒有增無減,年畫行情也跟著看漲,老秦和老袁發現兩家劍拔弩張時,其實已經耗上很久了。他們早被風起澱的鄉親們架到火上烤了多年。老秦的手藝在老袁之上,但也沒高到外行打眼就明白的地步,所以風起澱更覺得有烤頭。因此,競爭導致的戰爭一直在運行,卻也沒法在大庭廣眾之下正面衝突。到庚子年(1900),矛盾突然上了檯面。

  老秦花一年時間制出一塊版子,印出來再上色叫《龍王行雨圖》,這幅年畫突然跟老袁拉開了差距。我在秦家認真看過。老秦精心點染之後,裝裱後掛在堂屋正中,六尺整宣。前兩年的大旱持續到現在,對北中國的老百姓來說,最珍貴不是金錢,而是雨水,他們盼著老天下雨遠勝過盼望做夢發財。《龍王行雨圖》把這種積鬱了五六百天的渴望痛快地表達出來了。龍頭極為清晰,剩下的龍身龍尾影影綽綽地盤踞了半張紙,剩下的半張紙是甘霖普降和得到雨水滋潤的禾木與沸騰的民間生活。

  這個題材其實已經超出了年畫,更切近現實生活,跟其他年畫相比稍嫌嚴肅,但老秦刀鋒一轉,在漫天風雨中刻出跟雨水一起降落的金元寶,而老龍王的腳爪之上,各攀爬著一個圓滾滾的喜慶娃娃:標誌性的楊柳青年畫又回來了。皆大歡喜。《龍王行雨圖》的銷售量,在秦家的年畫銷售史上亦屬空前,更把袁家甩出了兩英里。老袁不淡定了,摩擦開始。我和大衛登門拜訪時,正值兩家比傳人,就是比下一代。

  中國很多作坊式的家庭絕學,通常傳男不傳女,傳長不傳幼,講的是長房長孫。唐宋元明清下來,各家的皇帝也是這麼一代代承傳,老皇帝大兒子不行,才考慮小兒子,自己的兒子不行,再考慮血緣最近的別人的兒子。袁家人丁興旺,三個兒子,能力水平不論,但都幹這個;此外老袁還帶了兩個徒弟,絕招當然不授外人,主要是以師徒的名義讓兩個年輕人幹雜活。秦家就有點慘,老秦就如玉一個女兒,縱然心也靈手也巧,老秦心裡還是沒底,刻畫雕版還是男人更靠譜,首先力氣你得有吧。老秦就把薪火相傳的事拖著,先看女兒是不是這塊料,實在扛不起這塊牌子,那就得考慮女婿了。好在老秦比老袁年輕,如玉也不必趕著嫁人,他就勉強招了一個徒弟,同時托人在楊柳青物色,看是否有合適的上門女婿人選。

  我們到風起澱,恰逢兩家比拼誰的隊伍大。單數人頭,當然老袁勝出,老秦要招個洋徒弟,格局就大不一樣,起碼趕上三五個土著。碰巧這個洋弟子還是個內行,不必白手起家從頭來。老秦允許我們倆進門,就存的這心思。這也是後來如玉告訴我的。但當時他無論如何沒想到,我是沖如玉去的。一則我是外國人,他壓根就沒想過讓如玉嫁一個外國人,這等於讓他去掘祖墳。二則,即便想過外國人在打如玉的主意,他也只會想到大衛,如果要他的命,沒准勉強能同意女兒嫁給大衛;至於我,費德爾·迪馬克,一個意大利人,做噩夢的時候他都不會想過,他肯定以為我就是個大衛的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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