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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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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木船,不知待在水裡多久,現在被埋在泥土裡,早就散了架,就其形狀,也比較凌亂。此船體量介於一般的漕船和商船之間,形制上看,也非漕船。各個部件所用木料,計有楠木、杉木、榆木、槐木、松木、樟木等多種。目前的發掘範圍內,找到的部件已經能拼湊出大半艘船體。一號坑邊的土臺上臨時搭起了一個簡易的涼棚,用以遮風擋雨,拼湊出了大模樣的船隻就放在裡面。當年這艘船肯定非同尋常,船幫上的泥土清除掉以後,渾厚堅實的木質現在看都極體面。沒有發現船隻的來路,通常刻畫標識的那塊板材尚未找到。 二號坑裡十幾名考古人員正在作業,用手鏟和刷子一點點清理泥沙。二號坑出土的瓷器最多,所以工作人員十分謹慎,以免動作過大損壞了文物。坑邊的大木盒裡擺放著已經編過號的出土瓷器。儘管沾著泥沙,有幾件哥窯、鈞窯和龍泉的青瓷還是很容易判斷出來。老同學說,本省有位瓷器專家也在,初步鑒定有一些宋瓷,以明清瓷居多。 還有幾處,沒有標明幾號坑,也算不上幾號,只是跟一號、二號稍微隔開那麼一點,發掘時多挖幾鍬也就連一塊兒了。整個發掘現場的分佈,呈現為一條寬二十五米左右的狹長地帶,毫無疑問,這地方曾經是河道。但胡念之完全想不起有哪份資料上提及過,運河一度改道至這個位置。老同學陪著他把整個發掘現場轉了三圈,移步換景,更詳細地介紹了整個發掘進程,也解答了他的一些疑問。都轉過了,接他去酒店的車也到了,胡念之提出來再到外圍看看。 兩人出了發掘現場,坐上車,讓司機開著先在附近看一看。沿著古河道的大致方向朝兩邊延伸,隔不遠都有新鮮的泥土被翻掘出來,表層已經被太陽曬得幹白酥散。 「你們幹的?」 「我們哪能幹出這麼糙的活兒。」老同學笑笑,「周圍的老百姓,湊個熱鬧。發掘正式開工前,就明令不得私自挖掘,但那些地方不在我們圈定的範圍內,哪管得了!有的是人家的自留地,有的就是野地。他們白天不挖,晚上出來打著手電偷偷挖。挖著玩唄,哪那麼多寶貝。」 第二天胡念之見了乾隆禦題的疑似汝瓷,在當地公安局。這地方的確最安全,兩道防盜門,雙重攝像頭,走到保險箱前,輸密碼打開,戴上手套把那件瓷器捧出來。一件粉青三足洗,底周刻有乾隆禦題詩一首:趙州青窯建汝州,傳聞瑪瑙末為釉。而今景德無斯法,亦自出藍寶色夫。題款處刻:乾隆己亥禦題。鈐方印二:比德,朗潤。 汝瓷中有粉青色,所謂「止水鏡天之色,蒼穹入水,翠青交映」。洗這種器皿也是汝瓷中多見品種,《清宮造辦處活計清檔》中記述雍正七年四月二十七日,太監劉希文、王太平上交洋漆箱一件、汝窯器皿二十九件(實三十一件),打頭的就是三足圓筆洗一件。乾隆好瓷,也好詩,一輩子勤奮寫作,詩作多達四萬兩千多首,趕上《全唐詩》了;見到喜歡的瓷器就忍不住要寫詩,然後讓造辦處工匠把詩作刻到瓷器上。單馮先銘先生著《中國古陶瓷文獻集釋》(上)附錄二中,就收錄了乾隆在十六處名窯瓷器上的題詩一百八十三首,其中題在汝瓷上的有十五首。 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二十一件汝窯瓷器中,十三件底部刻了乾隆題詩。就汝瓷題詩來說,乾隆的確是個「慣犯」。他對汝瓷格外鍾愛,每賞之尤有會心。這個能理解,即便在宋時,汝瓷都是皇家、士人和賞瓷愛瓷者第一好。汝窯為宋代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之首,其瓷胎質細潔,造型工整,釉色呈純正的天青色,釉面有開片,細碎繁密,狀如魚鱗或冰裂紋,觀之美不勝收。據說從產瓷的宋代當時開始,汝瓷的失竊率就極高,實在太好看了,誰見了都想順回到自己家裡。皇帝也不例外,看上了就要賦詩題款,刻上名字,表明這已經是老子的了,然後打包往皇宮裡帶。 問題是乾隆的這首詩和兩方印,胡念之覺得眼熟。他從包裡找出資料,果然。大英博物館藏有汝瓷十六件,兩件刻有乾隆題詩。其一灰青洗底周刻的就是這同一首詩,款也是這個款。而粉青三足洗上的兩方印,是該館另一件禦題的藏品天青釉碗器內底詩款後的鈐印,比德、朗潤,極為相似的兩方印。胡念之用放大鏡比對紙上印刷的碗底印和三足洗底刻出的兩方印,幾乎看不出區別,至少僅憑肉眼他不敢貿然定論,兩者是否出自相同的兩方印。 同一首詩作刻到兩件瓷器上,不是什麼新聞,乾隆幹過。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件粉青圓洗,底部刻詩就跟這件三足洗上的是同一首,但題款時間不同,前者是「乾隆丙申春禦題」,鈐印也稍有不同,只鈐了一方印,「朗潤」。 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有兩個:一、禦題是否屬實;二、該三足洗是否確為汝窯之物。如果禦題是真的,那就意味著,乾隆皇帝認定此物就是北宋汝瓷。當然究竟是不是北宋汝瓷,皇帝說了也不算,乾隆本人就經常看走眼。史料載,他曾把一件鈞窯天藍釉紫斑枕和雍正在位時仿燒的汝瓷當成北宋汝窯瓷器,也曾把汝窯瓷器當成鈞窯瓷器題過詩。也存在另外一種可能:瓷是真的,禦題是偽造的。不過這無妨,北宋汝瓷已經是至寶了,禦題錦上添花而已。還有第三種可能:兩者都是假的。 請示領隊和主管單位之後,胡念之與本省專家開始著手鑒定已出土的瓷器。絕大部分都容易判定,哥窯、定窯、耀州窯、磁州窯、龍泉窯等,一一鑒別區分出來,兩人都能達成共識。只有幾件瓷器尚有疑難。一件疑似南宋灰青釉梅花盞,一件鈞窯天藍釉缽式爐,一件疑似鈞窯天青釉折沿盤。從瓷器的規制、技藝的發展、審美的時代特徵等因素去研判,倒也不那麼費力氣,只是個別因素時有交叉,沒有確鑿的證據,胡念之還是願意再等一下新證據。發掘還在進行,沒准接下來一件文物就可以把所有疑問都妥帖地解釋掉。疑問最大的還是乾隆禦題的三足洗。 他們把題刻和印章等掃描出來,放到電腦上與大英博物館和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相似藏品比對,把誤差等因素都考慮進去,最終大數據表明,題刻和印章等是真的。這件文物的確跟乾隆有關。但瓷器本身存疑,胡念之更傾向於是後世的仿汝瓷器。如果這個結論成立,那麼乾隆的走眼史上又添了一樁案例。兩人又分別請教了幾位專家,還是無法達成共識。 胡念之想到了一位現在汝州的老先生,此人既是多年身體力行燒制汝瓷的技藝傳承人,又是一位矢志研製汝官窯天青釉和尋訪古汝窯址的專家。老先生的意見必定一言九鼎。胡念之聯繫上這位老先生,通過互聯網把相關材料和他們的意見詳盡地傳送過去,供老先生參考。 等候老先生結論和其他研究的間隙,胡念之和其他工作人員一樣,堅持每天到現場作業。他喜歡手持鏟子和刷子與泥土和文物接觸的感覺。對他來說,一件發掘中的文物和一件發掘出來之後的文物不是同一件文物,那種在場感對他理解和思考文物非常重要。他需要一個進入歷史的「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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