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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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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的說這都多給了我九十。我沒賣。沒文化麼。人家說,你們是文化人,我我就來來了。」 「要多少?」 「五五百。」 周海闊都能聽到他咬牙切齒的聲音。「好,電話給我同事。」周海闊聽到程諾的聲音後,說,「拿下。給他八百。」 「周總——」 「來回坐車要花錢,還得讓人家吃頓午飯嘛。」 「我是說,真假問題。」 「放心,那紙張和字跡,要作假,成本比這高得多。找個手藝好的裝裱師傅,放在羅盤空下的那個位置。是個好東西。」 那封裝裱好的信我還溜了一眼。因為不認識意大利語,也就溜了一眼而已,連Ma Fude都沒注意。「胡老師,您知道馬福德?」 「我太姥爺就叫馬福德。聽我父親說,也是個瘸子。而且,不是漢人的長相。但我父親說,大家都說我太姥爺是西北來的駱駝客,胡人。」胡老師把手機裡的相冊打開,找出母親和姐姐的照片讓周海闊看。「我母親說,她和我姐長得都像我太姥爺。」 周海闊仔細看過照片,又把手機放遠處再看,「胡老師,我在意大利只待了一年,眼光未必准。遠看,憑感覺啊,您要不告訴我這是令堂和姐姐,我真以為是意大利人。仔細推敲,又沒那麼像,漢人的特徵越來越明顯了。再聽聽其他幾位老師的意見。」他把手機傳給我。 我跟周海闊的感覺大致差不離,娘兒倆像中西混血。宴臨和邵秉義也這麼看。邵星池說:「哎呀胡老師,您肯定有海外關係。」 胡老師沉默不語。足足一分半鐘,他對周海闊說:「周先生,能否麻煩您幫我翻譯一下這封信,一個字都別漏下。」 可翻譯得再具體生動也沒有意義,有效信息之于胡老師,不比我們多半個。「意大利。意大利。意大利。」他把這三個字像怪味糖一樣在舌頭上顛動,突然停下來,右手拍一下腦門。我們聽見響亮的一聲。一桌子人都伸長脖子。即便掌握的信息極其有限,我們也知道,如此詭異的聯繫必有一篇大文章可作。 「我母親原名馬思意。」胡老師幽幽地說,眼睛盯著窗外在風雨裡舞動的竹林。「思念的思,意大利的意。到晚年,她堅持改回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母親叫馬思藝。」我們的脖子伸得更長了。伸累了,正打算縮回來,胡老師又說,「明白了。胡念之。胡念之。我叫胡念之。」他的表情開始悲傷,越來越悲傷,再悲傷下去很可能流出淚來。 我們才知道胡老師叫胡念之。我們好像也跟著明白了:思之,念之,之是誰?意大利?意大利人馬福德?我們的脖子越伸越長。反正我的智商有點跟不上。 「令堂沒跟您說過意大利的事?」 「從來沒有。」 「也許令堂也跟您一樣,直覺到某種聯繫,只是難以坐實?」 胡老師摘下眼鏡用餐巾布一遍遍擦。 「可是,」宴臨說,「要從一個預設的結果牽強附會地往回找,上帝就坐在我們身邊這件事,也一定能夠論證出來。這相當於有罪推定。」 胡老師的表情收回來,恢復了一張上世紀八十年代知識分子的臉。「孫老師提醒得及時,」他戴上眼鏡,尷尬地笑笑,「剛才我太入戲了。抱歉,這問題困擾了我太長時間。」 但我們也不能因為孫老師和胡老師的突然清醒,就徹底推翻這種可能性。「假定——我是說假定啊。」邵星池說,「假定這位寫信的馬福德就是胡老師的太姥爺馬福德,那這個手杖是怎麼一回事呢?誰的手杖?這封信寫完後,應該早就寄走了啊。如果在意大利,那地方叫啥?對,維羅納。這封信要是在維羅納運河邊挖出來,倒更容易理解。」 「像喝了酒要頭暈一樣好理解,還需要大傢伙兒在這裡操閒心?胡老師早就弄明白了。」我說,「不過胡老師,我倒是覺得,不妨大膽設想一下,反正弄錯了也不收稅。比如說,這封信和您的太姥爺,意大利人;比如邵大叔家傳的意大利羅盤;比如周總,祖上傳下來的規矩,必須會一口流利的意大利語;比如我們家,據說我高祖謝平遙是個翻譯,陪洋人一路北上到京城,那人為什麼就不能是個意大利人呢,聽說我高祖後來也一口像樣的意大利語;還有,宴臨,你們家祖上孫過程老大人,沒准當年護衛的,就是一個意大利紳士呢。」 「那至少需要兩個意大利人,」周海闊說。「一個寫信的,一個持信的。」 「人不是問題,那時候的運河,」邵秉義說,「十萬、二十萬個意大利人也走得下。」 「寫信的是馬福德,持信的呢?」 胡老師陷入了一個歷史學家的沉思。在我的攛掇下,他抽了一根煙。我只是有點心疼他,一個人有著亂雲飛渡的渺茫家世,夠難為他的。他不參與我們的吃喝,因為吃過了午飯;一桌子人忙著端酒倒茶夾菜,他找不到事做,所以我幫他點上根煙。胡老師業務不熟練,三口之後就嗆著了。 「我這職業算是選對了。」胡老師掐滅煙頭時說,「想弄明白自己從哪裡來,也得去考古發掘。周總,不情之請,那封信能送我一份複印件嗎?」 「沒問題。如果證實這位馬福德先生就是您太姥爺,原件也奉上。」周海闊給程諾打電話,讓他準備一份複印件。「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悲,不過百年,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回去我也得把祖宗給弄明白。」 我看看宴臨,她攤開手,「一筆糊塗賬。不過糊塗點也好,所有賬都一五一十地擺在那裡,一眼看過去幾百年洞若觀火,那人類活著可能意思也不太大。」 邵星池看他爹,老秉義低眉耷眼地說:「咱們邵家,清楚不清楚的,都在了這條河上。」 「謝導,您呢?」 我?這一節的《大河譚》,雪球已經越滾越大——那好,老子就沖著最大的來。我要把所有人的故事都串起來。紀實的是這條大河,虛構的也是這條大河;為什麼就不能大撒把來幹他一場呢?老秉義說得好,「都在了這條河上」。在飯桌上,我再次向各位發出邀請,包括胡念之。我以為一位考古業的學者,虛構必是他過不去的坎兒,沒想到胡老師極為支持。「強勁的虛構可以催生出真實,」他說,「這是我考古多年的經驗之一。」他還有另一條關於虛構的心得:虛構往往是進入歷史最有效的路徑;既然我們的歷史通常源於虛構,那麼只有虛構本身才能解開虛構的密碼。我放心了。 雨歇風住,雷聲遠去。邵家父子和周海闊回客棧休息,胡老師去取意大利信件的複印件,我和宴臨沿河邊棧道向北走。天上掛出一道彩虹,七色彩虹正橫跨在運河上。我們倆越說越激動。一個個孤立的故事片段,拼接到一起,竟成了一部完整的敘事長卷。仿如親見,一條大河自錢塘開始洶湧,逆流而動,上行、下行,又上行、下行,如此反復,歲月浩蕩,大水湯湯,終於貫穿了一個古老的帝國。只是這樣一來,《大河譚》的投入又要加碼了。宴臨牽著我的手,在我手心挖了挖,「有我呢。」我停下來。已經賣掉她的一部分畫了。她又挖挖我手心,「幹正事還是要堅定不移地支持的。這點覺悟你家孫老師還有。」 我盯著她臉左右看。 「怎麼了?」 我也說不出更多的。「孫老師跟運河一樣美。」 她在我手心裡掐了一把,「別臭美,跟你沒關係!我就不能為了運河嗎?」 手機響了,我摁接聽鍵,是斷了我資助的前領導。他在電話那頭說:「兄弟,在哪兒?」 「在外。」我沒給他好氣。 「好了,別氣了,資助回來了。不僅原來的一分不少,台裡決定翻倍追加,老弟只管甩開膀子幹。」 我有點糊塗。領導這是哪根筋搭錯了? 「沒看新聞?」 「忙著呢。」 「大運河申遺成功啦!剛剛在多哈宣佈的。」 「通過了?」 「我不是說了嘛,申遺成功!」他把嗓門弄得很大,好像都是他的功勞。我的手機沒開揚聲器,宴臨也聽得一清二楚。「錢不是問題,分分鐘到位,但上頭催得急,讓這兩天就開播。趕快把剪好的片子送來過審。快,一定要快!」 宴臨湊到我耳邊,壞兮兮地拉長音調,小聲說:「別——理——他。」 我回她一個壞笑,轉過來對付前領導。「什麼?喂?喂?」我說,「你說什麼?」 「我說你他娘的快把片子送來過審!越快越好!」 「什麼?你說什麼?聽不見。信號不好。聽不見,什麼都聽不見——」 我把電話摁掉,不自覺就甩動胳膊踢踏起腳。 宴臨笑起來:「激動了?」 「激動了。」我說,「我這算瞬間脫貧嗎?」 《大河潭》肯定沒問題了。當然,還有更重要的。我突然意識到,對眼前這條大河,也是攸關生死的契機,一個必須更加切實有效地去審視、反思和真正地喚醒它的契機。一條河活起來,一段歷史就有了逆流而上的可能,穿梭在水上的那些我們的先祖,面目也便有了愈加清晰的希望。我拉著宴臨往客棧跑。我要趕在胡念之、邵家父子和周海闊離開之前,約他們一起到水邊合張影。這個紀念要有。如果這一天的確堪稱千古運河之大喜,即也當是所有運河之子的節日。 2018年7月23日,安和園,稿畢 2018年8月21日,安和園,改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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