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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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對這事當然不肯罷休,立即告到了縣上。縣裡將甯學瑞父子傳去,當堂宣判讓甯家賠楊家五百塊錢。寧學瑞無法爭辯,只好回來籌款。 寧學瑞算來算去,家中可以拿出三百現錢,另外二百沒有著落。要去借也行,但借了總是要連本加利還的,所以寧學瑞決定賣地。他將自己現有的一百三十畝地逐塊掂量了一遍,最後打算把東嶺上的十四畝薄地賣掉。他把這決定告訴了「土螻蛄」寧學詩,讓他給打聽買主。甯學詩連忙去一些富戶跑,跑了一圈回來講,費左氏想買,而且出的價最高,一畝十八。寧學瑞便說行,就這麼著吧。於是把費左氏找來,又叫來鄰邊種地的做中人,想寫契點錢。 不料在寧學詩剛剛動筆的時候,寧學祥闖進來了,他說:「先甭寫,這地我買!」費左氏立馬不願意了:「你看俺都講妥了,你又來插杠子!」寧學祥不理她,徑直沖著弟弟瞪眼:「小的不懂事踢蹬家業,老的也不懂事呀?」甯學瑞知道他兄弟的秉性,說:「懂事不懂事的,用不著你教訓。我跟人家已經講妥了,再說論起蘇蘇她也是親戚,咱能拉出屎來再坐回去?」寧學祥說:「坐回去!不坐回去我跟你沒完!你看你,老的留下的家業到你手裡就跟淌水一樣,都到了旁門外姓手裡去了,今天我給往回買你還不許!」寧學瑞面紅耳赤道:「誰叫我攤了那麼個敗家的雜種呢,我不急等用錢我能賣地嗎?」寧學祥說:「用錢我給你。一準不比旁人給的少!」這時,寧學瑞便為難地拿眼去瞅費左氏。費左氏見這模樣,歎口氣道:「唉,俺不跟你哥爭了。」說完就起身走了。 寧學瑞用目光送走費左氏的背影,扭頭對哥哥說:「你要就拿錢來吧,縣衙門裡正等著。」寧學祥問:「一畝多少?」甯學瑞朝寧學詩揚揚臉:「你問他。」寧學詩實話實說:「一畝十八。」寧學瑞看著二人冷笑:「你們甭合夥蒙我,那地連兔子都不屑拉屎,還要十八!」寧學瑞問:「你說多少?」寧學祥低頭尋思片刻,說:「看你也急等用錢,就算十二吧。」寧學瑞叫起來:「十二?那我還湊不夠那個錢呢!」這時,寧學詩與幾個中人在一邊也說這價太低。寧學祥道:「那就加一塊。」寧學瑞說:「一塊怎麼能行?」寧學祥堅決地道:「那就加兩塊,再多一點也不行了!」寧學瑞聽了,兩手捂臉連歎幾口氣,然後道:「寫契吧。」 於是,「土螻蛄」寧學詩當著喜哀不同的兄弟倆,龍飛鳳舞地立即寫就一張文書: 立地契人寧學瑞,因急用錢款,今將自己村東祖遺嶺地一段,計十四畝一分三厘,其地東至費左氏,西至封家聰,南至甯學武,北至道路,上至青天,下至黃泉,六至分明,出入依舊,立契賣與胞兄甯學祥名下永遠為業,同中作時價款一百九十六元整,本日款業兩清,並無短欠。日後如有一切違礙,賣主一面承當。空口無憑,立賣契永遠存照。 中華民國十六年正月二十日 立地契人:寧學瑞(押) 中人:甯學詩、封家聰、甯學武 寫完,原地主甯學瑞與幾個中人一一摁上指印,新地主甯學祥便將文書拿到了手裡。寧學瑞說:「這文書得換成紅契才是,我到縣裡辦辦吧。」寧學祥說:「這事還用你去?明天我就叫你侄去!他叔,到我家拿錢去吧!」 寧學瑞便走出堂屋,到西邊廂房裡找兒子。見兒子還坐在那裡瞅著鵪鶉籠子發呆,他沖上去就是一腳:「雜種!還不跟你大爺收屍去!」 自從繡繡進門之後,封二家的取火方式發生了重大變化。 以前,他們家是用石頭取火的。這種石頭學名叫「石英石」,在魯東南丘陵地區隨處可見。揀來拇指大小有角有棱的一塊,用鐵鑄的貓舌大的火鐮一擊,便有火星迸出。讓這火星落到火媒上,就形成了火。火媒多用三種:一是草紙卷兒;一是檾杆兒;再就是栗花瓣兒。這三種東西只要燒過半截,那個黑痕便是見火星就燃的。當然這只是死火並非活火,要放在一把細草上反復吹、使勁吹才能讓草冒出火苗。儘管取之不易,但畢竟能生出火來。 在四十餘歲的生命裡,封二曾無數次面對嶺上的火石發出感歎:「老天爺真能呵,他能把火放在石頭裡給咱!」既然老天爺給了人這種恩賜,豈有不用的道理?所以儘管洋火已經從城裡傳到鄉下多年,但封二一直拒絕用它。他說:「那是叫人變懶的買賣!」及至聽說那買賣太容易出火,在什麼地方都能劃著,一踩就著,一擠就著,某處甚至還發生了一個小夥揣有一盒那買賣,在抱新媳婦時火從懷中起將棉襖燒壞人燒傷的故事,封二更覺自己的看法正確:「看看,到底出事了不是?弄那些洋景景沒有好事!」於是,他抽煙多年,一直用火石。家中用火更不例外。 不過,他家的火媒多用栗花瓣兒。因為草紙要花錢買,檾要用地種,而那點地又實在不捨得種不是莊稼的東西。這樣,每當初夏時節,山上栗樹那細細長長散發著香味的花芯落下的時候,他便讓老婆專門去拾。他有時也親自動手。因為村裡與他見解相同的人太多,一不抓緊就叫別人拾光了。拾回一大堆,曬個兩三天,待其變得柔軟聽話了,封二兩口子就在晚上把它們一根續一根,編成尺把長的辮子。等幹透,就可以用了。每當這栗花瓣兒曬了半院子的時候,封二覺得又辦成了一年之中的一件大事,情緒十分高漲,便在滿院子濃濃重重的花香裡與老婆又說又笑。有時候,他還拿起一根往老婆的腦後掛:「嘿,俺又娶了個大閨女呀!」老婆這時候也不惱,她一邊溫溫地笑著,一邊等待男人給她的任何指令。 然而,這傳統持續到繡繡進門,封二便覺出了不妥。繡繡嫁來後人家不擺小姐架子,整天幫婆婆幹活,那一回她在鍋屋裡生火讓封二看見了,封二覺出了心疼:就那麼小小嫩嫩的人兒,拿一把草包住栗花瓣子一口口地吹,腮幫子鼓得老高,吹了半天那草欲燃未燃,冒出一股濃煙將她嗆得雙淚直流咳嗽連聲。到了晚間封二跟老婆說:「不行,得去買洋火。」老婆道:「俺早就有這想法,又怕你嫌乎,就沒敢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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