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五四


  見他沒有完,膩味皺著眉頭說:「你快給我下去!」劉二槌這才嘟嘟噥噥地走下臺去。

  在他之後是郭小說。郭小說上了台當然是沖著他的東家甯學祥。他說他以前不懂事,給這老賊雇活還以為找著了飯碗。現在想想,他爹欠了甯家一鬥秫秫,到死也沒還上,寧學祥就把十三歲的他弄了去,長年幹活不給工錢,如今幹了二十多年了還是不給工錢,我這一輩子叫他剝削去多少呀!我這回非跟他算清賬不可!

  他的訴苦激起了在場人的普遍同情。人們點頭說:「是呀,這個小說真是可憐,寧學祥個老賊也真是太狠啦!」

  訴苦的人一個緊接一個。控訴寧學祥的為多,而且一個比一個的苦更深更重。有的講寧學祥怎樣奪去了他家的地;有的講寧學祥怎樣逼租怎樣對佃戶揭鍋封門以至於讓他們凍餓而死;有的講寧可金當村長時怎樣欺壓人,有的甚至被他打死……訴苦的每講到慘處,台下人群中便是哭聲一片。到了天晌時訴苦的仍沒斷頭,膩味站起來了,他說:「算啦,甭再訴啦!大夥都聽清了,寧學祥爺兒倆已經欠了十二條人命,大夥說怎麼辦?」

  下面一些人喊起來:「叫他抵命!叫他抵命!」

  膩味說:「中,農民法庭也是這個意見!」

  就在這一刻,寧學祥忽然直起身子跺著腳喊:「救命呀救命呀!蔣委員長快來!可金我兒快來!」

  他這麼一喊,把場上的許多人激怒了。無數條嗓子一起發喊:「砸死他!砸死他!」膩味從一個民兵手中拿過一根棍子,咬牙掄圓,照著寧學祥的腦殼「嘭」一下,寧學祥便像一頭豬似地倒在了地上。接著,不知有多少人湧了上來,或用棍,或用拳腳,片刻之間就將他砸得斷了氣。

  把寧學祥幹倒,一些人又瞪著眼睛轉向了其他地主富農。這幾人連忙跪倒在地大喊饒命。膩味揮揮手說:「他們先不動,先押到村牢裡等候處理!」

  這些鬥爭對象會後果然進了村牢。村牢是村部旁邊的一個大地瓜窖子,將六七個人填進去,一天三時扔點吃的下去,窖口則由民兵日夜看守。與此同時,他們的家屬被貧雇農「掃地出門」:一家家全攆出去,隨便給他們找一間破屋甚至牛棚住下。在這個過程中,貧雇農實行「面子回家」,讓這些地主富農家屬見了他們要叫「翻身大叔」、「翻身大娘」、「翻身大姑」。誰不這麼叫就賞給誰拳腳。

  銀子和寧可玉母子倆也從那個天牛廟最闊氣的大院裡被攆了出去。銀子得知寧學祥被砸死的消息後,抱著兒子哭一場,然後要去村前收屍。可是守在門邊的民兵不讓,說寧學祥的屍首早已埋在了河前河灘上。就在這時,膩味來攆他們了,並也教給她對貧雇農的新稱呼。膩味說,她們娘兒倆住的地方早已有了,那就是他那兩間屋。銀子問:「膩味,噢,翻身大叔,你叫俺住你的屋,你住哪裡?」膩味看看眼前空曠的大院笑了起來:「你是三歲小孩呀?你說翻身大叔該住哪裡?」銀子便明白了。她想了想說:「俺還是到俺娘家住吧。」說完就領了可玉回娘家。

  銀子想不到的是,她一進前街那個破門,娘家人都像見了鬼似的把眼瞪大。費大肚子說:「你你你來幹啥?」銀子說:「人家不讓在那裡住了,俺回來住。」銀子的娘氣急敗壞地說:「可不行可不行!因為你跟了財主,上年分地就沒有俺家的份,你還回來住!」他的兄弟籠頭像攆雞一樣揮著手:「快走快走!」銀子灑下兩串眼淚,轉身走掉。他找到膩味說,翻身大叔,俺還是住你那裡吧。不料膩味說,你住那裡不合適,你還是住個地瓜窖子吧。銀子問為什麼,膩味道:這陣子沒空跟你細說,你就先委屈委屈吧。這樣,當天晚上銀子娘兒倆便蹲進了封大花家的地瓜窖子,窖口由封大花親自帶領兩名識字班隊員把守。

  寧學祥死掉、銀子母子倆搬出去之後,寧家大院一分為三:前後院隔開,前院給了土改領導人膩味,後院則給了封大花和另一戶貧農。封大花同爹娘兄妹搬進去之後,她先將各個房間看了一遍。看到東廂房的門緊緊關著,忽然想起這是在寧家幹了一輩子的李嬤嬤的住處。由於鬥爭十分緊張,這幾天大家都把她給忘了。大花推開門看看,發現李嬤嬤的鋪蓋衣物都在,人卻不知去了哪裡。到了晚上,沒見她回來。後來的幾天裡也是一直不見她的影子——這個寧家的老女僕失蹤了……

  在這段時間,鄉里每天都要開各村幹部碰頭會,交流鬥爭進展情況。這天膩味開會回來,立馬找到封劉鬍子和封大花說:「不行,咱們落後啦!」二人問哪裡落後,膩味說:就咱們消滅的少,別的村裡都是兩三個。封大花挽挽袖子說:咱們也再消滅幾個,人在地瓜窖子是現成的。膩味說,好,要殺就殺個三四個,超過他們!接著幾個人就研究決定了晚上要消滅的四個,其中有兩個地主兩個富農。劉鬍子說:用什麼辦法?膩味說:用刀砍!咱們幹部要帶頭,一個砍一個,另外的一個給費三杆子。他問封大花敢不敢,封大花咬著嘴唇說:試試吧。

  晚上,他們把四個人從地瓜窖子裡提了出來。幾個人由於在地瓜窖裡捂了兩三天,剛出來時呼吸著夜晚的清涼空氣都有些興奮。富農甯學禮說:「唉呀,可見了天啦!」及至看見村幹部們手中在月光下閃著亮光的鍘刀片,立馬嚇得癱在了地上。四個人都走不動,膩味只好讓民兵找來抬筐,兩人抬一個抬到了村前河灘。在幹部們的想像中,這些傢伙是應該跪著讓他們動手的:將鍘刀掄圓了,朝那脖子上「哢」地一下,然後就有一個葫蘆頭在地上咕嚕咕嚕滾個老遠。然而,這幾個傢伙沒能配合他們,一個個只管趴在地上大抖。

  膩味提過鍘刀走到寧學禮跟前,只好像劈木頭一樣往地上一剁。他劈得位置很準確,一刀下去,在場的人都聽見了鍘刀砍斷寧學禮的脖子又砍進沙土中去的「喀嚓」聲。他把刀一扔,興奮地說:「大花,看你的!」封大花便提著另一把鍘刀去了費文勳的跟前。她也將鍘刀掄得很高,但這刀下去卻劈在了費文勳的肩上。費文勳叫道:「哎喲疼死我嘍!」封大花的手便停了下來。月光下,她那提著刀的細長身影落在費文勳身上,與其合成了一個存在許久的「×」。膩味喊道:「大花,快點!」封大花醒過神來,又掄起鍘刀,一下下像剁菜一樣動作起來,直到面前的呻吟聲消失殆盡。

  第二天膩味從鄉里開會回來,喜滋滋地說:「這一回把別的村比下去啦!」

  這天晚上,他開完會回家,剛走進一個胡同,只見前面有人影一閃,緊接著他的左肩就受了重重的一擊,再接著一塊石頭落到腳下。膩味急忙捂肩蹲下喊道:「有壞人,費隊長快來!」還在村部站崗的費三杆子趕緊跑來,問:「壞人在哪?」膩味朝前邊一指,費三杆子跑去尋找,但找來找去沒見壞人的蹤影。回來說:「這是有人報復了。往後回家我送你!」

  劃火看了看,膩味左肩已經凸起一塊老高的紫包。膩味晃晃胳膊,發現骨頭沒有傷著,說:「想害老子?沒門!」然後就讓費三杆子陪著繼續往家走。

  不料,剛走近門口,牆邊卻突然站起一個人來。費三杆子立即端起槍喝問:「誰?」那人急忙哆哆嗦嗦地道:「別……別開火,是我。」

  這人,原來是大腳。

  膩味沒好氣地問他的堂兄:「你深更半夜地來幹啥?」

  大腳趨前兩步,靠近了膩味說:「兄弟,哥是來勸你的。」

  膩味說:「勸我什麼?」

  大腳說:「我勸你別殺那麼多人。殺一個寧學祥也就夠啦,你怎麼連不欠人命的也殺啦?」

  膩味說:「你懂個屁。誰管他們欠人命不欠人命?他們是地主階級,是地主階級就該消滅!」

  大腳說:「你不怕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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