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繾綣與決絕 | 上頁 下頁
六一


  至此,還是有一半左右的戶不敢行動。費大肚子就在其中。這個已經六十出頭的老漢正在處於他充滿苦難的一生中最為難受的時候。他一方面為他閨女銀子的死感到悲傷,同時又在經受著最為嚴重的饑餓。去年的土改,他沒分到土地,同時發生的糟糕的事是,原先還能掙回一些工錢的兒子從那時起就沒處雇活了,因為已經沒有財主敢再雇人。這樣,一家三口便只靠銀子的接濟。如今寧家徹底完了,銀子也死了,費大肚子一家的口糧便沒有了著落。費大肚子的老婆每天上山剜野菜擼樹葉,可是這些東西總不是人能長期享用的,一家人直吃得一看見這些綠色食品就吐酸水,將它們放在嘴裡嚼來嚼去就是難以下嚥。即使咽下去一些,那些物品也太不頂用,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就是饑腸轆轆。

  費大肚子除了銀子是還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的。他們的大兒子鞍子九年前在古路溝紮覓漢,因為偷主人家的錢讓人家給打死了。小閨女早已送給縣城一戶人家當丫頭,兩年前那家人投了國民黨,她便嫁了個窮漢,去年又因難產死去。眼下只剩下了一個兒子籠頭。籠頭今年三十一了,光棍一條。前幾天聽說村裡要給窮光棍分媳婦,費大肚子兩口子曾高興了一陣,說咱們籠頭這回可熬出來啦。然而村裡一個個窮光棍被通知去領老婆時,卻沒有他們的籠頭。費大肚子去找膩味問,膩味摸了一把因有了女人侍奉從而變得光潤許多的臉,呲著一副長牙說:「你還要兒媳婦?怎麼想的來!當年你把閨女送給甯學祥日,寧學祥怎麼不賞給你個兒媳婦呢?如今你又向咱貧雇農要,真是沒有數兒!」說得費大肚子灰溜溜地回去,向著老婆發脾氣:「操她娘,這個銀子弄得咱裡外不是人呀!」

  這樣,雖說是分了七畝地,那分成三塊的地裡的地瓜有花生,但是費大肚子卻不敢去收。他一是怕寧可金再回天牛廟,那個晚上他在村前人群裡看到的景象讓他啥時想起啥時心悸。他說:「咱別去惹那麻煩了,咱就是餓死也還賺個囫圇屍首!」另一個,他也怕他去收莊稼遭膩味恥笑。他想,那個沒正性的東西,誰知他分給俺地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要是故意耍咱呢,咱不就丟人現眼啦!

  於是,儘管一家人直餓得眼冒金花,費大肚子還是按兵不動。

  時令到了霜降,天牛廟的領導班子發生了變動:封鐵頭又重新掌大權了,膩味不再是村裡的一號人物,成了一個普通村民。人們聽說,上級講了,前段大複查亂殺人不對,大權還是要原來的村幹部掌。這時,不少人暗暗籲出一口長氣。

  按照時節,連收穫最晚的地瓜也不能不刨了。封鐵頭上任後抓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敦促分地戶趕快收莊稼。他還向人們講,共產黨的隊伍已經打到沭西邊了,臨沂的國民黨撐不了幾天了,更甭擔心寧可金還會回來了。這樣,老在地裡的莊稼終於等到了收穫者。

  費大肚子一家是在一個露水很涼很重的早晨來到他們分到的地裡的。那是一片地瓜。眼下條條長蔓上的葉已經快要落盡,將地瓜拱起的道道土縫都暴露在了收穫者的面前。費大肚子扒出一個,用瘦骨嶙峋的手粗略地拂了拂泥土,便填到嘴裡「咯楞咯楞」大嚼起來。嚼完一個,身上有了勁頭,便想起應該量量這塊地是不是幹部說的畝數。於是便站起身來,沿著地邊一步步地量。量完想算一算,可是他不知怎麼算了。他記得自己年輕時是會算地畝的,他家曾經有過的一畝二分地他就用步子量過,量得很准很准。可是,他因為已經多年沒有了土地,便將算法忘記了!

  他寄希望于兒子,問他是不是會量地,兒子道:「俺啥時量過地來?」

  費大肚子想想也是。可憐,父子兩代身為莊稼漢,卻都不會量地!但是,這地又確確實實是俺的了,是共產黨給俺的,儘管俺不會量它!

  費大肚子的兩行老淚,「唰唰」地灑到了腳下。

  這年冬天,在魯南的解放區裡鬧了好一陣「水鬼」。先是在一個地方發生,接著便像一場瘟疫一樣波及各地。

  關於「水鬼」的行徑越傳越讓人毛骨悚然:那東西從水裡出現,有的像人,有的像狗,有的則成火球、火溜子狀。它們來到村裡,要挖人心,挖人眼。有的人言之鑿鑿:外縣的一些村,人已經讓它們害得十室九空了!關於「水鬼」的來歷,說法很不一樣。其中最有影響的有兩種:一種是說這是土改複查中砸死的人來報仇了,這回從南方一下子來了十幾個鬼師鬼團;另一種說是蘇聯要造原子彈,而造原子彈必須用人心人眼,蘇聯不捨得用本國人的,就派人化了裝到中國搞原料來了。這樣大相徑庭的說法,老百姓不知信哪一個好,但惶恐不安是他們的普遍心態。

  關於如何防範,人們也傳開了許多。說「水鬼」怕光亮,怕響器,怕水潑,怕尿盆子扣,另外還怕人多。於是每個村莊每戶人家夜裡都不敢熄燈,不敢睡覺,家家的男人們都把盛滿臊尿的瓦盆放在手邊,以便隨時對那種可怕的東西予以打擊。由於徹夜點油,造成的浪費讓一貫勤儉持家的莊戶人痛心疾首。還由於夜深時人們困乏不堪,致使油燈燒了頭發燒了衣裳甚至燒了房屋的事情頻頻發生。最後,為省油並壯膽起見,許多村子都採取了集體睡覺的方式,男人集中在一處,女人集中在一處。男人集合起來不光睡覺,還要站崗。找來鑼鼓傢伙,輪著班徹夜地敲;點著幾盞大油燈,徹夜地亮著。儘管這樣,一些人還是嚇得要死,連夜里拉屎都不敢出屋,唯恐讓蘇聯人或財主的鬼魂把他們的眼和心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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