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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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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后,寧可玉回了家。繡繡守著他大哭一場,但他一滴眼淚也沒掉。他覺得,隨著他那半截俗物的丟棄,他好像把這世界也丟棄了。他在心裡一遍遍說:我死了。我死了。 在家躺了幾天,就又到隊裡幹活。許多人見了他都開玩笑,有的說:「可玉,繳槍好呀,繳了槍八路軍優待俘虜!」有的說:「可玉你如今沒有男爺們的傢伙了,記工是記十分還是記七分?」寧可玉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依然埋頭幹活。這一天費金條瞅見封家明不在,還與幾個小青年嘀咕片刻,發一聲喊,一起躥上去把寧可玉摁倒扒下褲子,要看看他的傢伙到底成了什麼模樣。不料寧可玉竟然沒做一點點反抗,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讓自己襠間那半截醜物毫無障礙地現在了大家眼前。大家見他是這樣子,遂失去了作弄他的興致,訕訕笑著散開道:「真剩了半截!嘿嘿真剩了半截!」寧可玉爬起身來,把褲子重新束好再繼續他的勞動,臉上還是一絲表情也沒有像個木頭人兒…… 在家中也變了樣子。以前吃飯,他還是到堂屋和姐姐姐夫以及羊丫一塊兒吃的,吃飯中間有時還說上幾句話。然而打自殘之後他一回家就躺到小西屋裡,連吃飯也不去,繡繡只好把飯送到他的床前。在他進食的空當裡,繡繡也不走,就坐在那裡看他吃,一邊看一邊流著淚歎氣。待他吃完了,繡繡再擦一把眼淚收拾了碗筷走出屋子。 唯有上工還是正常的。唯有每天早晨的掃街還是正常的。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過年,更是寧可玉在小西屋裡靜躺的時候。自從隊裡臘月二十六放了工,除了早晨出去掃街,除了拉屎撒尿,他便再不出屋。就那麼不分晨昏地躺著,睡一會醒一會,醒一會再睡一會。 除夕夜,大腳老漢的喊聲曾驚醒了他。遠遠近近的牛叫他也聽見了,但他不相信鐵牛會叫。這些年因為老漢長年不幹活,他也有些煩他,認為老漢聽見鐵牛叫純粹是他的耳朵出了毛病。待老漢在院中折騰一番之後,他又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就這麼睡到大年初五的晚上,從沒進過小西屋的羊丫卻風風火火闖了進來。她興奮無比地大聲道:「小舅小舅!地主富農要摘帽啦!」寧可玉抬起頭問:「摘什麼帽?」羊丫說:「中央下文件了,從今往後,把地主富農跟貧農中農一樣看待!」 寧可玉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大腳老漢大約也知道了這件事情,此刻正在院子裡用先哲一般的口氣說:「我說是鐵牛叫了嘛!我說是要出大事了嘛!這不是?這不是……」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於地主、富農分子摘帽問題和地、富子女成分問題的決定》傳達到天牛廟村之後,反應最為強烈的就是貧協主任膩味老漢。那天下午他正在老書記封鐵頭那兒彙報地富分子在春節期間的表現情況,郭自衛到公社開會回來了。郭自衛拿出一份文件,說了給地主富農摘帽的事,天牛廟的兩個老共產黨員都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膩味立即指著文件說:「不對頭!不對頭!這文件肯定是假造的!」 郭自衛將那份紅頭文件做一展示,說:「中央文件誰敢假造?」老鐵頭說:「自衛,你念一遍聽聽。」聽完,這位老書記便低下頭去久久沒有說話。只有膩味在一邊拍著大腿直叫:「這還了得!這還了得!怎麼能給他們摘帽呢?一摘帽他們還不張狂啦?」他催著老書記說:「你表態!你說怎麼辦!」老鐵頭緩緩點頭道:「中央已經說話了,咱能不辦?」膩味更加著急,他打著轉轉道:「這是什麼×事!抓綱治國抓綱治國,綱都不要了,還抓個雞巴槌子!」 老鐵頭沒管他,他把兒子封合作喊來,與兩位支部書記商量怎樣在天牛廟村落實這事。他們決定,當天晚上就傳達到全體黨員,明天晚上傳達到全體社員,然後就按公社的要求,研究上報需要摘帽的地富名單。 商量完這些,老鐵頭對膩味說:「以後,不能再叫他們掃街了。」 膩味把脖子一耿:「街還得掃!他們就是不叫地主富農,叫社員了也得掃街,社員掃街是應該的!」 老鐵頭說:「不行,不能再那麼辦了。」 膩味說:「那麼村裡的衛生咋辦?」 老鐵頭說:「以後再另想辦法吧。」 當晚的黨員會膩味沒有參加。這是他入黨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參加黨的會議。但他在家裡也沒法安寧,心裡像掖了一把亂草,焦焦躁躁老想打誰罵誰。老婆金柳哄著住在她家的小外甥女玩耍,偶爾一笑,他便厲聲罵:「你看你聽說摘帽恣的!可惜你爹早死了,不能再活過來日你了!」把老婆氣得抱著外甥去了街上。三閨女小米到堂屋裡找針錢補褲子也挨了他的臭駡:「亂翻騰什麼,滾你娘那個×!」小米卻不怕他,柳眉倒豎大聲吼:「死你個老×操的!」老漢奔過來要揍她,小米卻一下子跳到門外的黑暗裡不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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