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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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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大爺1 1940年的秋天,我的老家,具體點說,是我父親的老家,出了件事情。 這件事情引起了魯西北一個叫南於的莊子裡一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農民家庭裡三個兄弟的分崩離析。這是這三兄弟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事情。 那年秋天,地裡的光景令人喜悅。那年的風調雨順加上土地的不薄加上三個硬邦邦的兄弟的齊心協力,莊稼長得格外的好。 我父親的大哥在勞作了一天后撅著個瘦腚蹲在地頭上望著玉米、豆子、高粱這些叫莊稼的綠油油的傢伙們,久久不願離去。父親的大哥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但他望著滿地的綠色,那黑黑瘦瘦的臉上還是撐不住滲出了許多笑紋來。 在農村,據說爹死了,老大自然而然地就頂了爹的位置,當家主起事來,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當然,這裡的老大指的是男老大,女老大是不行的。女的早早晚晚要成人家的人,弄個人家的人主自家的事,那是要惹人笑話的。我父親的1940年秋天的家就是這種情況,父親的爹早殞,父親的大哥就在家裡當家主事。 秋收在望的時候,父親的大哥早早地把家裡幾把誘死的鐮刀磨得飛快。我十五歲的父親在他們家空曠的院子裡把那兒把磨得飛快的鐮刀舞得呼呼亂響。父親用大拇指小心翼翼地撫著那鋒利無比的鐮刀,喘肴粗氣說,俺那娘哎,這玩意兒砍頭可不費力氣。 然而,那幾把鐮刀白白地被我父親的大哥磨得飛快,在秋收的季節裡沒有派上任何用場。原因在我父親的二哥身上。 父親的二哥年齡不大,1940年的秋天剛滿18歲,他的小名就叫秋收。 別看他小小的年紀,能耐卻特別地大,吃喝嫖賭樣樣拿手樣樣精通,並且還都是無師自通。他長得鄉下人少有的白淨和清秀,走在路上文質彬彬的,見了大人小孩一律地不笑不言語。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莊戶人家少有的整齊的白牙,像極了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雖然他也像莊戶人一樣,漢字擺在他眼前他也只知道那是個字卻不知道那是個捨字。但這並不影響他讀書人的形象。那時的農村,對文化的要求並不清晰也不具體,見到字能說出它像個字,就夠可以夠不容易的了。 據說,當時南於一帶大一點的閨女小一點的媳婦,幾乎人人心裡頭掖著他。而他一般是來者不拒的,從不勉強,也不強求,沒有什麼莊裡莊外之分,也沒有什麼親戚裡道的顧忌,一切都是你情我願的,很有些農村裡少見的愛情的味道。以至於後來那一帶年輕一點的女人誰沒跟他有點什麼,反成了件很沒面子的事。 這種廣泛的愛情後來帶給了南於這一帶不太體面的災害。幾年後,一批眉清目秀彼此模樣兒很接近的男孩女孩們引起了老人們的警覺,他們想起了那個死去很久的長得眉清目秀像個讀書人的叫做秋收的男人。老人們拍打著一切能夠拍打的東西,恨恨地罵:那個狗日的秋收!兔子還知不吃窩邊草呢,畜牲不如的東西! 1940年秋天開鐮前的一個夜晚。 那天晚上的月亮格外的大格外的圓也格外的皎潔,那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那天晚上的月光,把魯西北這個叫南於的村莊清洗得格外十淨。準備秋收的人們早早地睡下,沒有人注意這不同尋常的月光。 但是,這天晚上,我父親的二哥卻注意到了這種不同尋常。他蕩著兩隻同樣清秀的手在村口遊蕩。他注視著這一地細碎的月光,在這種清澈靜謐中,他清楚地意識到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一個叫于醜的本家兄弟,突然地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他叫著父親二哥的大名,這有點奇怪。村子裡的人是不大習慣稱呼彼此的大名的,一般都是按照輩分親連親地叫,差不多大小的同輩兄弟們就不那麼講究,不是呼小名就是喊外號。農村人的大名基本上是個擺設,一輩子也派不上幾次用場。但是今天,在這個不同尋常的月光下,於醜很順口地叫著父親二哥的大名,而父親的二哥竟一點不覺詫異地答應著。因此,月光下的兩個人就顯得有點鄭重其事。于醜有點激動地對父親的二哥說: 「于有慶,小斧子家今晚有場子,你去不?」父親的二哥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像一晚上都在等人鄭重其事地叫他的大名,指點他什麼似的。於是,父親的二哥像枝上了滿弦的箭,在那天晚上清澈如水的月光下,射向莊西頭小斧子的家,射中了那段很不祥且很讓人費解的分崩離析的命運。 1974年的中秋之夜,對我們家來說是個真正意義的團圓節。我的當兵的大哥、工農兵大學生的姐姐、上山下鄉當社會主義新農民的小哥,在中秋節的前一天,突然一股腦兒地擁進了家門。這種有預謀的突然襲擊對我父母和上初中的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喜悅。 不用說,我也知道這次突然襲擊的主謀是我的在山東大學中文系當工農兵學員的姐姐。那時的工農兵大學生,還不像現在這樣灰溜溜地不受待見。那時候,人們在嘴上對知識不屑一顧,但內心深處,卻情不自禁地對文化人肅然起敬。大學生啊!好傢伙!你甭管他是怎麼進去的,也甭管他考試的時候交的卷子是怎樣的一塵不染,反正他們是大學生!一個個自我感覺先硬邦邦地戳在那兒。 我的姐姐基本上是這個樣子,但還不完全是這個樣子。別看她頭上頂了塊「工農兵」的牌?,但我知道那純粹是掛著羊頭的拘肉。她渾身就找不出哪怕一丁點工農兵的味道來。叫我看,她簡直就是生錯了年代,天生就是塊資產階級的料,把她擱回舊社會,那才算是鳥進了樹林魚人了水哩。可惜的是,她長在了紅旗下。 我的姐姐是個講究浪漫的人。這一點,她完整地甚至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地繼承了我的母親。這次突然襲擊的探家方式,很符合她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假如有一天,她背著個傘包,突然地從天而降,我一點都不會奇怪,更不要說吃驚了。 1974年的中秋之夜,我家的院子被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佈置得很像舞臺上一幕即將開演的場景。一切都那麼精緻,那麼有序,加上天上那輪皎潔的月,地下那層細碎的光,我坐在搭著桌布的圓桌前,簡直不知手腳往哪放才好。 我的在部隊當幹部幹事的大哥對這一切是無所謂的。他嘴裡叼著母親的牡丹牌帶過濾嘴的香煙,一隻手插在褲兜裡,望著我姐姐的團團亂轉,很不以為然地說,呵!還真像那麼回事兒。姐姐警覺地問,像什麼回事?大哥吐了口煙,說,像真事! 我故意很響地笑,笑聲嘎嘎的肯定不好聽。我的母親端著蘋果正好出來,馬上制止我,於青!你那是怎麼笑的!我止住這種笑,椅子下的雙腿又不由自主地來回搖晃。母親又制止我,於青!你就不能好好坐著嗎?!我又停止了腿的晃動,將黑眼珠子擠到一邊,把大部分的眼白傾海到母親的背上。大哥看見了我這樣子,走過來,掏出那只閑手,在我的腦袋上拍了拍,算是對我的聲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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