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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飄落9

  那一次的中秋之日下起了毛毛細雨,在毛毛細雨中,我背著丁當作響的書包快步朝家裡走。在那種清清涼涼的濛濛細雨中,梅亞莉從後邊追上來,她拍了我的頭一下,笑眯眯地對我說:「小政,今天是你媽媽的生日,對不對?」我說:「對,我媽媽今天過生日。」梅亞莉攬住我的肩膀,使我的腳步在細雨中不得不慢了下來。她微微地彎下腰來,對著我的耳邊輕聲細語:「小政,告訴你媽媽,晚飯前到阿姨家來一下,阿姨有事要間她商量。」我仰著頭,望著梅亞莉問:「什麼事?」她在細細的毛毛雨中很嫵媚地笑了,說:「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小孩子不能知道。」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很鄭重地點頭,又很鄭重地「嗯」了一聲。

  回到家裡,我把梅亞莉的話轉告給母親。母親用腰上紮著的圍裙揩著濕漉漉的手,奇怪地自言自語:「有事商量?什麼事呢?」我在一邊說:「很重要的事情,你去了就知道了唄!」

  我母親原本是不大想去的,她不打算同梅亞莉重溫舊好。但母親抵禦不住那「很重要的事情」的誘惑,還是去了。

  臨出門的時候母親突然叫上了我,大約母親怕兩個久不講話的女人見面時場面趟她,拽上我可以起一個緩衝的作用。

  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母親用黑髮卡別著的整整齊齊的短髮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細細小小的水珠,母親披著這一頭亮晶晶的小雨珠,一言不發地向梅亞莉那油漆剝落的家門走去。

  快到梅亞莉家了,母親的步子突然猶豫起來,她拉住我,站在細雨中,再一次向我證實:「小政,她是說讓我去嗎?」我的回答是肓定的,她又問:「她當時是怎麼對你說的?」我看了母親一眼,不得不再如實地重複一遍。母親好像最後下了決心,說:「好吧』走!」

  梅亞莉家油漆剝落的門又是虛掩著。她的家門似乎永遠都是這樣虛掩著,像一座不設防的城堡。

  站在這張油漆剝落的門前,母親像有預感似的止住了步子,她遲疑地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小政,你先進。」

  我推開虛掩的門,走進了梅亞莉這永遠散發著一種上海友銜牌雪花膏淡淡香味的家。沒走幾步,我就撞到了鬼一般地定在那兒了。

  我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驚慌地回過頭看緊隨其後的我的母親,我看見母親受到的震動似乎比我更大更強烈。母親白皙的臉一下子就燃燒起來,母親的呼吸也隨之急促起來。我嚇得去拉母親的手,母親的手冰涼冰涼的令我更加地害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把目投向梅亞莉的臥室。

  我看見,我父親已經驚慌失措地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望養屋外的我們。同父親一同望著我們的還有躺在床上的梅亞莉。準確地說,梅亞莉是半倚半靠在床上的,她的身後是一床淡綠色的織錦緞的被子,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很寬鬆的衣褲,繾綣地倚在那床淡綠色的被子上。剛才被我父親捤著的手正抱在胸前一臉平靜地望著屋外的我們,尤其是呼吸急促、滿臉通紅的我的母親。

  父親剛才坐著的方凳被驚慌失措的父親攢得搖搖欲墜,終於,它在父親的身後轟然倒地。

  在這聲巨響中,母親一聲不吭地轉身離去。我看見母親的後背打著晃,但打著晃的母親還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梅亞莉油漆剝落的家門。

  母親回到家既沒吵,也沒鬧,只是對我滿臉不自在的父親視而不見。她把早就備好的頗為豐富的晚飯一樣不少地全部做出來,然後就坐在飯桌前,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們狼吞虎嚥。

  二姐吃了一半,突然反應過來,她停下手裡的筷子,問:「媽,你怎麼不吃?」母親站起身來,邊解腰間的圍裙邊說:「我有點累了,呆會兒再說,吃你的吧,別管我。」

  我是在夢中被父親搖醒的。打著手電的父親聲音裡透著焦慮,問道:「知道你媽上哪去了嗎?」我揉著濛濛曨曨的睡眼迷迷糊糊地搖頭,父親扭頭就走,我愣了一會兒,意識到什麼地爬起來穿上衣服,跟著慌成一團的哥哥姐姐們跑進了漆黑的夜中。

  我跟著聾了一隻耳朵的大哥跑,沒跑兒步,就聽見我二姐尖厲的叫聲。可憐的大哥對那麼恐怖的叫聲竟然聽不見,依然在前邊一路小跑。我上去拖住大哥的上衣,拉著他向那尖叫聲跑去。

  在那片小樹林中,母親在曾經為梅亞莉燒紙驅鬼的地方,用她最喜歡的一條白絲巾,將自己吊在一棵搖搖擺擺的樹杈上。那打著結的絲巾的一角,在中秋的清澈如水的月光下被微微的夜風吹得嫋嫋繞繞,樹杈下的母親似乎也在隨風輕嫋。

  當時的情景令我終身難忘!什麼時候想起來,就控制不住地淚流滿面。

  現在,我經常半夜三更一身冷汗地驚醒,翻身下床,摸黑走到另一個屋子,打開床頭柔和的檯燈,盯住兒子一呼一吸的睡態看上半天。然後,我把兒子柔軟的身體向黽移,側身擠到兒子的小床上,摟住兒子清香的身子才能慢慢地入睡。一如當初,經常半夜三更地站在母親的床前,看著熟睡的母親才能安下心來。然後,擠到母親的身邊,摟住母親一隻溫暖的胳膊,方能入睡。

  母親脖子上的紫癍好久好久都褪不下去,母親就一直穿著件中式立領的燈心絨褂子遮住那紫癍。那黑色的燈心絨襯著母親蒼白的臉,令母親有一種蒼涼之感。

  這種情形維繫了許久。

  若干年後,我理智地比較了梅亞莉和我母親尋短見的方式,詫異其間的深奧。

  上吊尋死是一種很傳統的死法,被讀四書五經的我母親繼承了下來;喝烈性製劑尋死大概是西方舶來的一種死法,就讓同濟大學化學系畢業的梅亞莉用上了,可見兩種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的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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