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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敖莊風滿樓(2)


  此時大奶奶也回轉,堂裡靜下來,除了水煙袋的咕嚕聲外,再無它響。每個人各揣著心思,打起小算盤,但有一樣,誰心裡的賬簿都少不了「方文鏡」這個具有魔力的名字。不敢設想 ,這人要是真的再現,風滿樓又會掀起多大的波瀾?

  說來也怪,儘管十年前這個落花宮的大盜險些給風滿樓帶來滅頂之災,但敖子書心裡卻並不記恨他。在他的印象裡,當年的方文鏡是個文雅脫俗、才高八斗的人,舉止談吐堪稱讀書人的表率,敖子書至今記得他當年冒充教書先生混進敖府,調解自己跟二弟謝天之間矛盾的那 一幕,那是方文鏡給他們上的第一堂課。

  兩個童子之間的慪氣,竟被先生提到「君子之爭」上去。方文鏡告訴他們,君子之爭也以禮,君子間沒什麼可爭的,若一定說有,便該堂堂正正鬥一次,即便鬥也要鬥得高貴。於是便讓他們先行孔孟之禮,然後開打,直到兩人頭破血流,打疲倦了,心服了,才要他們再行孔 孟之禮,今後互認好兄弟。

  對兩個孩子來說,這一招確實新鮮,打過後,心反而貼近了。叫敖子書想不到的是,他和敖謝天之間的「戰爭」平息了,隨後卻又引起父母間的另一場「戰爭」。記得那天,他鼻青臉腫地回去後,爹娘自然少不得詢問,待知道了前因後果,爹大怒,非要將方文鏡辭掉不可。反倒娘不但不讓辭,還要重賞,誇說方先生本事真夠大的,一天的工夫就把他帶成一個男人 了。

  在子書的印象裡,還不曾記得娘幾時那麼誇過一個男人,以至於連爹那木頭疙瘩也吃起味來,氣急敗壞地罵方文鏡身上有股「賊」氣,娘則譏諷他是只護家的狗,方文鏡才是個真正的人。現在看來,還是爹當年瞧對了。看著站在一旁的爹娘,敖子書突然萌生了這樣一個念頭,在當家作主上,爹不愛聲張,想法簡單,只一門心思地去守護書樓,像個娘們兒;反過來,娘能言會道,精明能幹,把敖家上上下下治理得熨帖,倒像爺們兒了。這要是換上一換……

  正自胡思亂想,敖子書猛瞧見爺爺的眼睛睜開了,盯著他笑說:「不錯,你今日風頭出盡, 都有人尊你為先生了。」

  大奶奶忙賠笑說:「爹,子書能有今天,還不多虧您在背後調教。」

  敖子書知道爺爺不喜歡讀書人驕慢急躁,忙道:「那都是俗人的念想,爺爺放心,孫兒不在意這些身外之名,只想把書讀好,將來把風滿樓發揚光大。」

  老太爺滿意地點點頭,「這就好。」大奶奶和敖少廣都欣慰地看著兒子。

  門外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敖子書側身看到一個妙齡少婦走進來,烏黑的秀髮挽了個髻,身上寬袖的月白綢袍的領子和袖子都滾上兩寸寬的湖綠色緞子邊兒,雪白的臉盤上,眉眼甚是生動,他忙叫了聲三嬸。三奶奶沈芸輕應了聲,先走到坐榻前,沖著老太爺福了福,「爹, 您叫我?」

  老爺子把水煙袋放下,坐直了身子,「讓你過來一同聽聽話。」

  敖少廣忙道:「是這樣弟妹,近些天各大書樓都有珍本失竊,爹懷疑是落花宮的人幹的。還聽說這些書偷去幾日便自己還了回來,跟往年的可不一樣。」

  敖子書看到沈芸聽見「落花宮」三字時,眼睛猛地一亮,隨即眉頭便皺了起來,卻並不接話。敖少廣歎道:「十年了,曾經聽說方文鏡早已洗手不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難道說他這 次真的又重出江湖了?」

  敖子書看到他娘搖了搖頭說:「方先生不會幹這種事。」

  「方先生?你還叫他方先生。」敖少廣哼了一聲,瞪著大奶奶,「當年可是他燒了咱們風 滿樓。」

  只聽老爺子咳嗽了下,問:「老三家的,你覺得這盜書之人會是誰?」

  沈芸轉頭看向敖子書,雖然含著笑,但眼光卻晶亮透徹,「子書,你以為呢?」

  她的眼眸太亮,敖子書竟是不敢對接,慌忙移開了視線,支吾道:「我也覺得不,不像是方 ……方先生幹的……」

  大奶奶見狀,不由得動氣,心道:「你自己要說便說,幹嗎推子書出來做擋箭牌?」想開口譏諷兩句時,話到嘴邊又吞了下去,別看沈芸長得嬌弱,但柔中帶剛,實是不好惹,再加上得敖府上上下下的心,就連一向要強的大奶奶也怕她三分。

  沈芸又面向老爺子,正色道:「爹,隔了這麼多年,凡事都有變數,到底是不是落花宮的人所為,匆促間也難下斷論,我想風滿樓有大哥看護,書是不會少的。」

  「我在明,人在暗,也只有靜觀其變了!這些天少廣就多上點心,謹慎防範些好了!」老爺子說完擺擺手,「我累了,你們都下去吧!」眾人都施了禮,慢慢退下去,待他們退出了廳 堂,老太爺卻又想起一事,喚道:「老大家的!」

  大奶奶趕忙回轉,問:「爹,還有什麼吩咐?」老太爺略一沉吟,道:「我看茹月那小丫頭手腳挺靈巧,下個月起,就換她過來伺候吧!」大奶奶聽了一怔,說了聲是。

  院落裡,沈芸正小聲問敖子書,今天可曾看到謝天去哪兒了?敖子書聽了這話心一跳,慌忙 搖頭,「他……想是……去酒窖了吧!」

  沈芸眼光在他臉上停了下,淡淡一笑,這才跟敖少廣說了聲,出門自轉去她的院子。敖子書看著她的背影發了會兒呆,才咬咬嘴唇道:「爹,我要上樓讀書!」

  敖少廣慈和地看著兒子,勸道:「今天就別讀了,仔細累壞了身子。」

  敖子書眼睛裡流露出幾絲激動,「沒事,我讀書就權當是休息了。」

  敖少廣把手拍在兒子的肩膀上,大聲道:「好,爹去給你開門。」

  天色已有些暝黃,父子倆一前一後走進花木扶疏、藤蘿漫布的後花園,風滿樓巍峨的剪影便一下子跳進了眼簾,想到馬上就能看到夢寐以求的寶貝,敖子書不由得心血澎湃。

  這藏書樓的外圍設計頗具匠心,與花園外面的河道相環繞,用一衣帶水替代了圍牆。樓外有園,園外有河,正中是一方約四畝大的蓮池,裡面養著數百尾金鱗鯉魚。傳說這敖家大院裡養的鯉魚都有靈性,只要風滿樓裡有風,魚就有動靜,敖少廣護樓還有一手絕技,便是他懷裡揣的那支天鵝翎毛,只要樓中陰風一起,翎毛就會浮動,他也便有所察覺了。

  從東邊臨水的橋上穿過後,便到得一座拱形的大鐵門前,有八名仗刀背弓的護樓兵分列兩旁。在兩座禦式的功德牌坊中間,置放著一個大香爐,香爐後是一面大影壁,上面是孔子的浮 雕,兩旁書寫著八個大字:功崇惟志,業廣惟勤。

  敖子書走上前,在香爐前的蒲團上跪下,叩拜著。敖少廣沖著護樓兵點點頭,鑰匙插進粗大的黃銅鎖裡,鎖柄啪的彈出,跟著吱呀一聲,鐵門便被推開了。敖少廣帶著兒子跨過高大的門檻,走向第二道門。身後,大鐵門發出轟隆的聲響,重新關上。

  兩邊水影波閃,敖少廣和敖子書滿面莊重,又過了第二道門,從曲橋上走向風滿樓。近了看,見書樓四周的牆基高約六尺,全用花崗岩砌就,異常堅固,白蟻不易孳生。第三道門開了,照規矩敖少廣不能再邁進半步,敖子書便朝父親點點頭,轉身跨入,大門隨後關合了。

  至此,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快步從底層走去天井,那個碩大正方的天井占地約三百平方,大塊青磚鋪地,雜草不生,四面門窗跟回廊鐵欄杆上都雕鏤著「風滿樓」的字樣。穿過天井,進到後樓,敖子書一口氣上到了三層,這裡正是他平日裡讀書的場所。

  這齋室系風滿樓歷代樓主鍾愛的地方,自然裝飾得品位高絕,楹聯是用銀杏木鑲嵌大理石的,畫屏是以紅木鑲嵌大理石的,上面雕刻著山水花鳥以及書法作品,既是裝飾品,又是藝術 品。書櫥以及桌椅都做工細緻,古色古香。

  敖子書三步並做兩步走,直奔到書桌前,將已經擺在上面的書盒打開,取出一冊書急切地翻動著,驚喜地道:「沒錯,正是《南齊書》的珍本。」

  身後有輕微的響動,敖子書頭也不回,說道:「二弟,謝謝你。」眼睛貪婪地盯著書頁。

  敖謝天一身青衣短打,抱著胳膊站在敖子書的身後,嘴裡還叼著一枚草葉,他眉毛又粗又濃,鼻管挺直,辮子在脖子上纏了幾道,顯露出幾分桀驁不訓。但他此時看大哥的目光卻是欣慰的、平和的,雖然謝天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一本書怎麼能叫人如此神魂顛倒,像著了魔般 。

  見敖子書的眼睛盯在書上就再也拔不下來,謝天道:「你看完後,告訴我一聲,我三日之內 給他們還回去。」

  敖子書的頭還是沒抬起來,只說了聲好,謝天轉身就走。敖子書猛然想到了什麼,拿著書追過來:「二弟,再幫我個忙。」待謝天回過頭來,他說:「西風堂的真正寶貝不是還給他們的那兩本,而是它的孤本《山房集》。那《山房集》收錄了自五代時的民間清調,這些清調 除了西風堂主能見,旁人都不能看到。」

  敖謝天皺起眉頭,顯然對大哥的貪多有些反感。敖子書笑著說:「你知道嗎,今天爺爺懷疑這些天各大書樓丟書的事,系落花宮的人所為,還特別提到了方文鏡。」他沖著謝天豎了豎 大拇指,「二弟,你可真行,本事都趕上方先生了!」

  「什麼本事,做賊的本事嗎?」敖謝天自嘲道。

  「別說得這麼難聽,還記得先生當年教我們的那句『君子之爭』嗎?打過之後,再行孔孟之禮,便是好兄弟。你說,我不找你來幫忙,還能找誰去?」謝天聽他這樣一說,眼裡才露出 了暖意。

  「二弟,你幫我偷書,我很感激。你不是也能登上這樓,跟我站在一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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