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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大早,太陽還沒露頭,敖子書便睡醒了。昨晚上,他看千心閣的那套珍本《南齊書》到深夜,終於過足了癮,現在非但不覺得乏困,精力反倒愈加充沛。洗梳完畢後,總覺得心裡還擔著點什麼事,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待信步去到花園,看見茹月正和幾個丫頭在那裡清掃,始才恍然,心裡原來還惦記著昨天在「德馨廬」看到的那一幕,當時這丫頭不知受 了啥委屈,好生可憐。

  說起來,跟茹月從小也算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兒,他和謝天都是喝茹月娘的奶水長大的,掛著幾分親近,奶娘死後,茹月便被敖家收養了。小時候,這大院哪裡沒留過他們三個的影子?只一樣,他沒謝天那麼有玩性,上頭有爺爺訓教,下頭有爹娘看管,做什麼都得講個分寸。而茹月這丫頭呢,偏偏就愛跟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謝天黏糊,謝天扮大王,她就當押寨夫人,謝天做船夫,她就裝漁娘,愣是沒他敖子書的份兒。那時,他為此沒少恨過謝天,這個惹 事的班頭,闖禍的領袖。

  一晃幾年,他們都長大了,茹月更像一夜之間便出落得如花似玉。昨天乍見到她淚眼婆娑的模樣,敖子書當真有些心旌搖晃,血脈賁脹,聯想到「書中自有顏如玉」、「紅袖添香」、「張敞畫眉」之樂,便有些瘋魔。原來,這聲色之欲,較之那些珍本善本的誘惑力也不遑多讓,今日姑且便學那李笠翁,品一品聲容,探一探風月,也算是閒情偶寄了。

  紫藤花架下,串串花蕊散著濃郁的香氣,惹得蜂蝶上下飛舞。敖子書在長廊上停下腳步,細細地端詳著茹月,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響。茹月其實早就見到他來了,卻故意裝著沒看見,低著頭,背過身去朝遠處繼續掃地。直到敖子書叫了她的名字,才不情願地轉過身。

  敖子書笑眯眯地走過來,上下打量著她,說:「茹月你就這麼不待見我,見著就跑?」茹月 低著頭,不卑不亢地說了句「茹月不敢」。

  「你倒是抬起頭來呀,我又不能吃了你。」

  茹月微微抬頭,看到他笑吟吟的目光趕忙又低下。敖子書左右瞧了瞧,見另外幾個丫頭都隔得遠,便飛快地貼著她耳邊說道,「我呀,還真想一口吞了你!」

  茹月登時羞紅了臉,正要轉身躲開,敖子書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茹月,你知道我昨天參加書會有多威風嗎?我這就給你講講,也好叫你長長見識。」

  茹月早把頭扭到一邊去,小聲道:「我已經聽說了。」敖子書碰個軟釘子,有些不高興了,正要發作,便聽小丫環們喊:「茹月姐,我們去那邊了。」

  茹月答應著,也想跟著跑,卻被敖子書一把抓住手腕子,他皺著眉頭,瞪著她說:「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才是敖府將來的主人!」悻悻地一扯她,厲聲道,「走,去書房給我研墨!」

  茹月從未見過大少爺這麼嚴厲地待她,再也不敢頂撞,只得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後。敖子書暗自樂了,邊走邊說:「今天我要好好讀讀李漁的《閒情偶記》,特別是聲容部!」

  進了書房,關上門,茹月左手撩著右袖子開始研墨,敖子書則抽出一本書,大聲朗讀,「食、色,性也!」停下來問,「茹月,你知道這句話是誰說的嗎?什麼意思嗎?我告訴你,是孟子這位古代的聖賢大儒說的,意思是,喜美食,好美色,乃是人之本性也!」

  說著話,他又笑眯眯地靠近茹月,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就愛聞你身上的香氣。」伸手便去抱茹月,卻被她一晃閃過,敖子書收勢不住,撲通倒在了地上。

  茹月嚇了一跳,趕忙放下手中的墨,去攙扶他,「大少爺,您沒事吧?」敖子書發起狠來,咬牙切齒地又去摟她,卻被茹月一把推開,「大少爺,我求求您別鬧了。」說著,淚水便奪 眶而出。

  敖子書鬧了個老大沒趣,訕訕地說:「跟你鬧著玩,哭什麼哭!」拿起桌上的毛筆,煩躁地 在紙上亂塗亂抹。

  茹月哽咽了會兒,抬頭說:「大少爺,我求你件事成嗎?」

  「你肯求我?」敖子書轉怒為喜,笑道,「你是我的心肝兒,別說一件事,就是十件八件我 也不皺下眉頭。」

  茹月支吾了下,才小聲道:「我求你去跟大奶奶說一聲,別叫我再去伺候老太爺了,我不想 讀書!」

  子書見她提這麼個要求,有些意外,道:「早就聽說爺爺喜歡教丫頭讀書,茹月,輪到你,這是你的福氣啊!」他抓起那本《閒情偶記》來,「這上面說了,女子無才便是德這話其實是錯誤的,真正的美女不但要肌膚如雪,眉眼靈動,十指纖巧,楊柳腰,步步蓮,更要懂得 才藝,琴棋書畫缺一不可……」

  茹月悲聲道:「可是……老太爺的教法跟別人不一樣。」

  「我知道了,爺爺教書時忒嚴厲,昨天你是不是就挨訓了?我也是爺爺教出來的,知道其中 的辛苦,可總比你在院子裡勞作強吧!」

  「不!」茹月使勁地搖頭,淚水嘩嘩的往下流,「大少爺,你就答應茹月,去跟大奶奶說一 聲吧!」

  敖子書遲疑著,老半天才說:「爺爺的話誰敢駁回……茹月,你就先委屈些,等我將來當家作主了……」

  茹月卻不待他說完,就哇的哭出聲來,一把拉開門,捂著嘴巴跑了出去。茹月茹月,子書追著叫了兩聲,便頹然停下,沮喪地想,這女人真是麻煩,不像書那麼好讀,愛怎麼讀就怎麼 讀。

  茹月一口氣跑到自己屋裡,關上門,一頭紮到床上放聲痛哭起來。直到哭得沒了氣力,才慢慢收了聲,枕頭已打濕了大片。她坐起來,呆呆地看著這間窄小簡陋的廂房,窗戶上貼的剪紙被風吹得簌簌亂動,那對紙蝴蝶「掙扎」著,像是不耐纏絆,也要飛出去。讀書?茹月只覺心下隱隱作痛,自己也真是糊塗,怎麼會想到去求他呢?沒准,大少爺將來又是一個愛教 丫頭「讀書」的老太爺。

  可自己這樣拖著,又能拖到幾時呢?耳邊響起蟈蟈的叫聲,茹月下了床,將放在牆角的小籠子拿起來,那是謝天用竹條給她編的,這頭威風的「金將軍」也是他捉給她的。茹月拿起一枚草葉,逗了逗「金將軍」,它馬上就振翅鼓鳴起來,兩根觸角也神氣十足地直豎著。

  茹月不由得綻顏笑了,卻很快又暗淡下來,淚水無聲地滑落。「謝天哥……」她輕聲喚著,「我不會把這事兒告訴你的,我知道你跟我一樣難……我倆都是沒娘可憐的孩子。」她抽噎著,把蟈蟈籠子小心地放在桌上,「我想每天都看到你樂呵呵的,我不會在你跟前哭……因為我不想讓你難過,謝天哥,我只求你將來能原諒我……」

  她伸手擦了兩把淚,毅然將竹籠捧出屋,蹲在花叢旁,將小門拉開,輕聲說:「將軍,你走吧,我不再關著你了!」蟈蟈彈跳了幾下,終於從小門躥出去,紮進草堆裡。

  茹月長出了口氣,將籠子放回原處,就著水洗了把臉,重新梳過辮子,又從床頭的小櫃子裡 拿出個油紙包後,才關門出去。

  太陽已升得老高,臨街河上一片熱鬧,她踩著石階下去,不多會兒就搖著一隻瓜皮船向莊外而去。綿延百來米的河棚裡,坐滿了賣瓜果蔬菜和魚腥蝦蟹的人,在大聲吆喝著生意。有兩個跟茹月一樣劃瓜皮小船的,都載了新鮮的藕和菱角來賣,卻是專門照顧那些呆在吊腳樓上不願下來的人,談好價錢,樓上便用繩子綁一隻籃子下來,裡面是幾枚銅子,船主收了,照 數把嫩藕和菱角放進籃子吊上,交易便算做成。

  沐浴著陽光水澤,茹月的心情總算舒朗了些,手上用勁划船,不多會就看到酒廠了。碼頭上,幾個酒工正往岸上搬空酒罈子,她看到謝天夾在其中,邊跟人說笑著邊做活,古銅色的胳膊一掄,便玩兒似的把兩個大酒罈子抓起來,大步一晃,就從船頭跳上岸,身上像有使不完的氣力。看到他臉上的汗粒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茹月搖槳的動作不覺慢下來,她想到他那寬壯厚實的胸膛,臉蛋貼上去好燙,像面大鼓咚咚的響,震得人眩暈,還有那熟悉的汗酸味 兒,無不叫她迷醉。

  遠遠的,茹月看到二老爺敖少秋從酒坊裡踱出來,不覺臉上發燙,她這樣來找謝天,給二老 爺看到了,總有些不好意思。

  新酒要出鍋,這兩天敖少秋一直泡在黑魆魆的老屋裡,一會被旺火烤著,一會被霧氣熏著,儘管晝夜不睡,眼睛依舊亮得跟貓眼似的。出漿的時候多在深夜,敖少秋更要打起十二精神,圍著幾個大酒缸滴溜溜轉,手裡拿著個木勺,不時地從缸裡舀點酒漿出來,先用鼻子聞聞,又伸進舌頭舔舔,閉上眼睛咂巴咂巴嘴唇,憑直覺和經驗掌握著火候。

  他喜歡站在這熱氣騰騰的酒屋裡,聞著混有酸氣的甜味兒撲鼻而來,聽酒工抬糟時發出的嗨嗨聲。火一直燒得旺旺的,籠蓋每揭開一回,乳白的蒸汽就彌漫了老屋,汗水與漿汽一起浸透了衣褲,人跟人面對面也看不清眉眼,只白晃晃的一個混沌。待最後一鍋開了,幾個酒工突然間便多了話語,嗓門越來越高,有的吼起野調子,有的手舞足蹈,還有的時哭時笑,都亂了性子。敖少秋卻是見多不怪,知道這是被酒味熏得迷瞪了,卻自開了門走出,酒成,天 已黎明。

  兒子謝天卻也是天生的海量,平日裡跟他對喝從沒醉過,昨晚孩子是第一回跟自己出新酒,黎明前酒工都醉倒,父子卻一起出了老屋,看著東方泛起魚肚白,晨曦一點點地染透水平線。從前,常是父親的手放在兒子的肩上,現在換孩子的手按在做爹的肩上了,謝天說:「爹 ,我喜歡跟您一起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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