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有喜 | 上頁 下頁 |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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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老師憂心忡忡,眉頭的川字紋更深了,她一發愁,就唉聲歎氣,先沉默一會兒,屏氣,然後提起那口氣,常常地呼出來,讓聽到的人很壓抑,窒息的感覺。 知夏寫文的思緒全被攪亂了,索性合上了電腦,說:「媽,她現在叫明珠。」 人老了,思維就遲鈍,喻老師沒聽懂知夏的言外之意,繼續說:「我知道,我是說明珠啊,你這個妹妹,現在這個狀況,有沒有人給她拿個主意啊!單身生孩子,那可是大事。要不,你去問問,勸勸?」 屋裡又驟然一陣沉默,知夏被打斷了寫文思路有點怒火,見母親這麼拎不清,又覺得好氣,屏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了一下,提醒母親:「喻老師,她現在叫沈明珠對不對,她是被你送人的女兒,不要了的孩子,她有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生活,我們有什麼身份什麼立場過問她的事?」 這一問,喻老師剛才那股熱情徹底偃旗息鼓了,她把自己從一個母親的角色生拉硬拽回來,又歎了口氣,回屋去睡了。 知秋剛生下來時有些黃疸,醫生說回家後多曬太陽。八九點以後太陽很好,從窗玻璃漏下一大片白晃晃的陽光,喻老師就把包裹好的孩子放在那塊陽光底下,她走近去看,孩子軟軟糯糯,已經睡著了,呼吸均勻,皮膚上小小的絨毛清晰可見,嬰兒被捆紮在繈褓中,像一個精美的禮物,而她,丟掉了這生命的饋贈,猶棄敝履,丟掉了與她的人生發生鏈接的無限可能,她丟掉了她。 多少年來,那個陽光下曬黃疸的嬰兒時常出現在她夢裡,像一個隱喻,那個窗口像一楨曝光過度的照片,她的孩子,像要消失在光裡,融化在光裡,她終將失去她。 她後來還偷偷看過知秋一次,不是過年在親戚還東西那一次,那一次她感到了強烈的被嫌棄,這讓備受尊重的喻老師自尊心受不了,可她還是掛念那個孩子啊!有一次,她和村裡一個年輕媳婦去趕集,騎自行車,回來時,她說知道有一條路比較近,可以早點騎回家,那年輕媳婦就跟她一起騎那條近道。那條路經過沈莊。沈莊地處山腳,路不平,沒走多久小媳婦兒就埋怨,喻老師你帶的路對不對啊!她哼哧哼哧地騎車,安慰她,對著呢,對著呢這條路近。 山村的午後很寧靜,路邊偶然見幾位老人蹲著坐著,貓狗在村裡穿梭,幾個小孩子會忽然從路邊竄出來追跑。喻老師並不知道知秋養父母家是哪一戶,她甚至不確定知秋現在長什麼樣子,她只是懷著一種隱隱的模糊的期待,希望能遠遠看知秋一眼。 沈莊不大,她們穿行了整個村子,也沒看到一個長得可能是知秋的孩子,那些孩子都髒兮兮,醜巴巴的,怎麼可能是她的秋秋啊!出了沈莊,是一片平坦的麥田,田邊有一道水渠,她們就在水渠邊的路上騎車。水渠的路走了一半,她看到有幾個孩子在水渠上玩,有人在水渠上用腳手架的竹板搭了一條簡易的臨時小橋,一半已經缺損了,另一半搖搖欲墜,正值春灌,渠水也洶湧。喻老師熱心,又是教師愛說教,就停下來想要制止。小橋的那頭,兩個大男孩正要逗引一個五六歲的小男生從橋上走過去,那小男孩已經走上了橋,身後的女孩制止他——弟,別去!小男生不停,仍往前走,女孩顫巍巍地跨一步拉他,一腳塞到竹板的縫隙裡,眼看兩人都要跌倒,喻老師沖上去一把撈住,推到在岸邊。男孩被嚇懵了,坐在草堆上發呆,女孩爬起來,頭髮梢粘了半片樹葉,小鹿一般的眼睛看向她,愣了一下,說:「姨,我在老姑家過年見過你。」 是她了,是她的知秋沒錯了。她驚訝于小孩子驚人的記憶,又怕孩子回去給養父母說嘴,愣了一下,擺出老師的嚴肅表情,輕聲呵斥姐弟倆:「快回家去!以後不許到這種危險的地方玩。」 小男孩回過神來,起身拉著姐姐跑了。那女孩已經跑出去十幾米,又回過頭來看,看得喻老師心亂如麻,騎車時車頭差點沒把住。 後來她再沒尋機會去看那個孩子。那次回去後不久,家裡發生了許多事,忙忙碌碌,家裡老公公去世了,要操辦喪事,老大知夏中考了,知夏要上高中,她要知夏考中專,意見不合,母女倆吵架,小兒子知冬那年冬天還生了場病,丈夫下崗,她的日子過得焦頭爛額,生活的波濤洶湧沖刷走她心裡僅存的一些愧疚和柔情,風刀霜劍將她漸漸磨礪成一個心硬如鐵的女人。孩子們相繼長大,她好像漸漸把知秋忘記了。忘記也好。 喻老師一夜沒睡,早晨起來,眼袋快掉到嘴角了。 家裡沒人,知夏一定是早早起床送女兒皎皎上學去了。 喻老師做好了早餐,知夏回來了,一進門就抱怨早高峰太堵車。喻老師就順嘴奚落:「皎皎都上初中了,還每天接送,牙長一點路,自己走路去就行了。養女娃就是麻煩。」 知夏最看不慣喻老師把小小的一件事都能分析得男女有別,為此從小到大沒少和她懟,直到現在,也時不時想把母親腦子裡那些迂腐的東西給她扳正了,捋順了。她撇撇嘴,說:「媽,不管是養女孩,還是養兒子,都很麻煩,都要用心,這事不分男女。」 「那倒也是,養兒子小時候輕鬆點,長大了可要父母老命啊!買房買車,結婚彩禮,一層層扒皮啊!女兒長大那可是招商銀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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