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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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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炎熱的白天,像我早習慣的一樣,風和日麗的戰場並不存在,至少在雙方殊死的滇西戰場上並不存在。山頂的一無遮攔讓我們暴曬著烈日,空氣中永遠有著蠅蚊的嗡嗡聲,從昨天到今天,我們已為其提供了太多養份,空氣中蒸騰著惡臭,幸好還沒到極至,也幸好我們的嗅覺多少已有點兒麻木。 山腰的日本人一直沒動,林子裡晃動著人影,但他們就不進攻。 無聊是悲觀他媽,我又開始了發表意見了,「他們進攻間隙拉得越來越長,也就說到達的軍隊越來越多,各中隊大隊輪番煉我們,每回撲上來的也越來越狠-沒十八次進攻了,十七次就是一錘子買賣。」 那傢伙閉著眼「嗯」了一聲。 我說:「死蒼蠅會感謝你的,它們嗡嗡嗡的飛過來下蛋,人死了,蒼蠅生了,今天攢的夠生養它們一百七八十代的王朝。你個假團座是它們的神。」 那傢伙扔閉著眼「嗯」了一聲。 「……噯,你說這滇西蒼蠅聞得出中國菜日本菜嗎……」我說。 喪門星飛跑了過來,暴露過頭幾乎被一發冷槍命中,他趴下避過那發日本子彈,半截身子探在我們的坑裡,急促地說:「旗!江那邊!」 我實在很難聽懂那傢伙的雲南口音,「啥東西?」 但死啦死啦卻一躍而起,相較剛才的死樣活氣,你只好認為他一直在等這個。 「有人懂旗語嗎?」他問。 我說:「阿譯好像仿佛也許是學過的……」 他沒讓我有損口德的機會,猛踹了我一腳,「叫來!」 正式到如此地步,我看了眼他那表情,簡直是要撲住天上飛來芝麻點大的生機,於是我跌跌撞撞地去了。 我、阿譯、喪門星和死啦死啦幾個一路跌撲著穿過陣地去可以無掛無礙看見對岸的地方-也就是我們在催淚瓦斯中擊退日軍攻擊的陡坡,那裡炮彈和冷槍打不到,但日軍追擊的冷槍冷槍也愈發緊了,那是因為陣地上剩下幾個寥寥的活動目標可以排遣下他們在進攻前的無聊。 阿譯那個未經戰陣的傢伙在日軍重機的攢射下嚇得窩在個小土堆後不動,我連踢帶推,他倒算是跟上前邊兩人動了,我被一發子彈打在腳下,痛得在地上滾。 迷龍和豆餅惑然地在坑裡看著我。 迷龍對豆餅說:「豆餅子你瞅,這就是到處亂跑琢死的。噯,煩啦,你躺好了,滾得我眼暈。」 我躺在地上,扒下一隻爛鞋看了眼,「鞋底打掉了。震著傷口啦。」 我拿鞋砸了迷龍,瘸著爬著仍往目的地去。阿譯那傢伙根本不管我,得跑就跑,他已跑出了好遠。 迷龍嘖嘖有聲地看著我在日軍機槍的攢射下爬遁,幸好土堆已攔住了那邊機槍手的直接射界。 當我從山頂上滾到那處陡坡上時,東岸的旗語已發至尾聲,揮旗的人是何書光,一揮一舞用的力度如要砍人一般,虞嘯卿站在旁邊的一架炮隊鏡旁邊看著我們和口授機宜,他彎腰用那玩意兒時仍挺得像支槍。 不得不承認虞嘯卿確是塊戰爭料子,這麼短短工夫東岸便如換了片土,不是說被他挖得不像樣了,反倒是幾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跡和明顯的工事了,露在外邊的沒有幾個人,曾經的防禦陣地多被枝葉覆蓋,偽裝加上往岩石和土層下轉移,現在日軍的炮火要炸到他們已不是易事,而特務營原來一鍋燴的工事對日軍最愛的火炮集群轟擊來說幾乎是自取滅亡。 阿譯正在乾巴巴地翻譯旗語內容,喪門星正在撕衣服,加上樹枝好做成一杆能發回信息的小旗。 「虞團座信曰,我輩退已失據,若強行渡江必為倭軍追而殲之,甚之連天險亦為敵所趁。如此,不如決死山頭,玉碎成仁之一仗當可振頹喪之友軍,此役之後他當請東岸自軍長以下為我們澆奠……還有,我不大明白。」 死啦死啦說:「虞大鐵血也不怕噎著,這還有一百多活人,要澆奠我們輪番澆奠他十萬八千遍。什麼不明白?都得明白。」 阿譯抗辯道:「他說儘管我們身份不明,但會為我們的英魂請論此役首功。我們怎麼身份不明了……」 死啦死啦硬生生把他話掐了,「回信,固防首要,過江增援是強求了,但日軍大舉來攻是越來越近了……」陣地上日軍的機槍又不知在追炸誰,還夾著手炮的爆炸,他瞄了一眼,「簡直是分秒必爭,請求至少為我們提供炮火支援。」 阿譯要生不熟地揮著打學了就沒用過的旗語,那邊簡直是毫不遲疑地就回了過來。雖然一向做出一臉木然,但阿譯的臉上也不由有點兒苦澀,「不允。他說既知固防首要,可知炮彈有限,而無炮則無防。」 「告訴他,他是我這後生小子一向的敬仰,有何唐突以後再算。眼前的要務是讓這一千弟兄死得有點兒值償。」死啦死啦說。阿譯不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於是那傢伙開始擺惡相,「快回!」 我忍不住冷言冷語,「虞大人搞不好和後生小子一樣的年庚。」 但死啦死啦不理我,而何書光手上的旗也揮得簡單之極,只是一個動作,不用阿譯說我們都知道是什麼意思了,但阿譯從來沒這麼靈活。 阿譯翻譯道:「不允。」 死啦死啦歎了口氣,往下做了件讓我們瞠目結舌的事,這陡坡上立足都頗不易,他找了個凸石站上去,然後跪下來,他開始叩頭,雙掌貼地,然後叩——我生在一個已棄置了叩拜的年代,所以我只見過叩拜亡祖的孝子能這麼認真虔誠。 我用望遠鏡看,望遠鏡裡的虞嘯卿似乎有點兒難見的煩燥不安,死啦死啦的叩首和之後的長跪不起無疑在干擾著那傢伙一向鐵板一樣的思維,他總算揮了揮手,對等待的何書光說了句什麼。 阿譯立刻開始翻譯那邊過來的旗語:「師炮隊將在我方發出信號後打半個基數,物資奇缺,這是拿弟兄們的血償你的臨終之願,望死得其所。」 死啦死啦又一個頭叩在地上,這樣的謝意根本用不著翻譯,而在阿譯翻譯時,那邊都在收炮隊鏡了的虞嘯卿又說了什麼,於是何書光手上再動。 阿譯翻譯旗語:「不論你何許人也,先行一步,虞某隨後就來。人死不論軍階尊卑,只問無愧於心。」 然後炮火又一次開始覆蓋我們頭上的山頂,這通狂轟濫炸,所費彈藥恐怕是前邊好幾次火力準備的總和,我們被震趴下來,從頭頂騰下來的煙塵徹底把我們覆蓋。 煙和爆塵讓我們頭上的晴空像是入了深暮,不辣大概是被爆石砸到了,一腦門子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 他大喊:「第十七次!」喊完就暈忽忽地回轉消失于山峰線上了,我們愕然著,而死啦死啦跳了起來,極熟悉的一舉槍極熟悉的一嗓子,「殺他娘!」只是往下對阿譯多了冷靜到極不協調的一句,「等在這兒!見令發炮!」 我們又一次手腳並用地往上爬,迎著騰來的爆塵和煙霧,半截炸飛過來的槍差點兒把我開瓢。 我們爬的時候炮聲停了,然後是一個比炮聲更恐怖的聲音:山呼海嘯的烏哉之聲在山巒和江穀中迴響著,似乎無處不在,但我們非常清楚它是從我們正面對的整座山巒、從此山到彼山、我們視野所及的幾乎任何一座山裡傳來的。 我玩兒命地爬著。 山頭就像手指。我忽然有這種奇怪的感覺——我們是指尖上要被剪掉的那小塊指甲。」 當我們爬上山頂再不被峰巒線攔住視線時,便可見我們所要面對的戰勢,我們要面對的不僅是潮水般湧來的萬歲之聲,還有林間閃動的密集人影,現在我們僅僅能看見其頭,但拿腳趾頭也想得到,這是即使我們還是全無折損的生力軍時也難以阻擋的攻勢。 我們沒有開槍,連迷龍也沒有,一個是距離尚遠我們必須節省彈藥,還有一個,我們嚇呆了。 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這次我確定沒有聽錯了,因為不光聽見,我也看見它在向我們開炮-坦克從林外繞了過來,在一個大弧形彎後成為攻擊隊形的矛頭,四十七毫米的坦克炮榴彈在我們中間炸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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