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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他走開了。於是我又開始吃,我相信我是夠肚子把這一桌子掃光的,一個曾經天天想著自殺的人也就是不會再吃一頓好飯,那是曾經。然後我聽見那首歌,《野花閑草蓬春生》,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子還是愛這調調。

  然後我怔住了。

  我跳起來,推翻了桌子:「阿譯,不要!」我剛笑話了阿譯的笨手笨腳,現在招報應了,我絆翻在地上,我一邊爬一邊嚷著:「阿譯,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開了那道門,看見阿譯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聲機旁,留聲機在嚶嚶地轉,阿譯拿著一枝槍。他悲傷地看著我。

  阿譯:「你沖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沒有希望……煩啦,我好想他們……我總是做錯,我不想再錯了。」

  然後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阿譯的手下扛著白旗從我身邊走過,照阿譯要求的,他們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譯的留聲機還在轉,那首歌還在響,他們臉上也刻著悲傷。

  我呆呆地看著那座炮樓,我腳下踢到了什麼,於是我撿起我扔在那裡的棉襖。

  勝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湧了過來,來看他們新得的陣地。一隻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騰雲扒著我,他那只手已經包紮過了。

  他問我:「你好厲害。你咋幹的?」

  我沒吭氣,摸摸我的勳章,看看阿譯斷送了的地方。

  阿譯阿譯,你總錯,你又錯,豬肉白菜燉粉條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們總是共享同一個希望?

  後來我套上了我的棉襖,蓋上我的勳章。

  牛騰雲還在我耳邊聒噪:「噯,那條狗,好像你的。」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著一段距離,猶猶豫豫,它想過來,但是它又記得我喊過走開。

  「是野狗。」我說。

  牛騰雲搖搖頭,「不是吧。」

  我走向了戰壕,找到了一個罐頭。阿譯啊阿譯,我們在南天門上被餓瘋了,於是他做了團長便永遠囤積著食物,阿譯啊阿譯。

  我把罐頭打開了,狗肉知道那是為它而開的,便瘸了過來。我把罐頭放在它的嘴下,摸著它瘦瘦的骨架和髒得不像話的皮毛。

  我小聲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別跟著我,這兒不用你,這兒不用殺人。」

  牛騰雲,蹲在戰壕邊,看著我們:「我說,你可以帶著它。」

  我:「是野狗。」

  牛騰云:「是你的狗又不是老鄉的狗,七連又沒說不讓帶狗。」

  我有點不耐煩:「你根本不懂它!」

  牛騰雲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條狗嗎?」

  於是我同意:「對,就是一條狗。」

  我們又再度行走于中原大地,帶著輕傷員和補充的兵員。我背著槍,走在中間。驢子和學者應該走在中間。

  七連的驢車終於可以用來拉該車拉的東西了,因為七連第六百個兵終於決定步行。

  「煩啦煩啦!」牛騰雲叫著追了上來,「給兩夾子給兩夾子!」

  他在我本來就存貨不多的彈藥袋裡掏弄著,把剩下的全拿走了。

  我說:「你也給我留一夾子吧!」

  牛騰雲哼哼著說:「你是我抓的,你是我帶出來的。」

  騰雲駕霧現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槍,我的彈藥配給全被他給開銷了;其二……

  我們伏在戰壕裡,那邊的機槍又打得轟轟烈烈。

  我開始解棉衣扣子,牛騰雲看見我的動作就從射擊姿勢改成了仰面一躺。順便拍著我表示讚賞,「你不錯,你正經不錯。我家快收麥子啦,正缺人。你來玩兒吧。」

  玩有兩個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麥子缺人,你來幫收麥子吧。我不會收麥子。

  於是我站了起來,攤開手,讓人看見我土布棉衣下的勳章。

  我遠遠地看著那條街道,它很軍事化。街頭被工事和鐵絲網壘得層層疊疊,它還沒有經過戰爭地熏燎。但就那些戒備森嚴對著我的槍口和後邊操槍的人,一觸即發的事。

  於是我預先就站住了,脫下我的棉衣。我已經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騰雲就在我身邊,我把衣服交給他,然後示意他退後。他退得信心滿滿。倒好像在一邊望閑。

  然後我走向那條街道。

  沒人跟我說話,只有人端開鐵絲網讓我進去。

  我走進了這條街道的縱深,這地方讓我茫然,它被那樣層層疊疊地把著頭,縱深裡卻在過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沒,街邊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曬的衣服,這不像戰場,倒像是慵懶的禪達。

  我打量著街邊晾的一排軍裝,沒人管我。我看見一雙女人的腳在衣服那邊出沒,後來小醉從那架子衣服後出來,她去端她的水盆,一個勤務兵樣的莽小子立刻用衝刺速度跑過來,把那盆水從她手頭上搶跑了。小醉順手敲打了那小子的頭——她大著肚子。

  然後她看著我,連詫異都沒有,她開始微笑。於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隻腳踹上了我的屁股,夠重的,還穿著大皮靴。我轉過頭。看著張立憲站在我的身後,又一個上校團長。

  「小子,別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廢話了,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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