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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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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同學?」顧士蓮飛快地回憶,「我怎麼不記得她小學裡有長得等樣的男生?」 顧士宏好笑。「你那時在浦西,隔著黃浦江,偶爾來一回。她班裡同學你見過幾個?」 蘇望娣坐在一邊嗑瓜子。這場談話她並不十分參與,主要是傾聽。顧士蓮問一圈,信息收集得差不多了。上海人,年齡相仿,國營旅遊公司當導遊,住在楊浦區。大概位置一查,老房子無疑,而且還是篤底的老房子。長相是不差,但以她多年閱人的眼光,總覺得乾淨得過了頭,氣質忒清湯寡水了。這年紀的男人若是混得好,多半都有些油膩,豁胖,話裡夾著肉狎氣。他竟有些學生模樣。除非是再高一個層次,那就另說。但一個導遊,又能高到哪裡去,再怎樣也有限。蘇望娣一邊想,一邊得意。神情卻愈是不露。這家裡幾個小的,顧清俞算拿得出手的了,拖到現在,也只是草草嫁了。女人事業上再優秀,嫁得不好,那就等於零。 顧磊就更不用提,半瘸子,還娶個外來妹,都叫不響。自家兒子真正是鶴立雞群了。本來還被這個大堂姐壓著,現在這樣,瞎子都能看出誰好誰孬。刹那間,蘇望娣覺得人生的意義都不同了,五色祥雲在頭頂環繞,忍不住便想要大叫幾聲。先抑後揚。滿腦子都是這個詞。誰能想到黑龍江混成狗的一家人,今時今日竟能如此?那時吃剩飯剩菜,自尊被踩在地上,蹍了又蹍。蘇望娣每每想到那時的光景,就忍不住想哭。虧得兒子爭氣。夾縫裡開出花來。好日子攔都攔不住。 趁著蘇望娣去廁所,顧士蓮塞給二哥一張紙條。顧士宏打開,見是借條——「茲向顧士宏借人民幣30萬,半年內歸還。借款人顧士蓮。」——嘿的一聲,又退還給她。顧士蓮道:「親兄弟明算賬。你收下,我才借得安心。」顧士宏道:「就算有借條,你要賴賬,我也拿你沒辦法。」開玩笑的口吻。顧士蓮不由分說,塞在顧士宏口袋裡。顧士宏也不再推,勸她:「自己人,有困難就說。阿哥錢不多,但這點還拿得出來。」顧士蓮怪高暢:「死男人嘴快。」 顧士宏道:「誰都有個周轉不靈的時候。下次別讓小高開口,你自己說。他是妹夫,你是親妹妹,我要真為難,他開口倒不好意思拒絕了。」還是開玩笑。顧士蓮道:「等下家第二筆房款打過來,我就還給你。」顧士宏揮手,「不急,你現在是用鈔票的時候,一筆進來一筆出去,還要裝修,還要給小囡讀書。我又沒啥事情。」顧士蓮咬著嘴唇:「借人家鈔票不安心,早還一天是一天。你也曉得我這人脾氣的。」顧士宏停頓一下,「——自家人調個頭寸,很正常。別怕麻煩別人。自家人就是用來麻煩的。」 顧士蓮置換房子,下家本來說好月末打第二筆款,結果出了岔子,要晚一陣。而上家付款的時限卻就在眼前。顧士蓮找上家商量,對方不肯,說延期就要付賠償金,一天萬分之五。顧士蓮倒不好意思找下家要賠償金。手頭只有幾萬。高暢家那邊親戚靠不上,問老黃借了兩萬,也不敢多借,老黃父親長年臥病在床,家裡條件也不好。便勸妻子找兩個哥哥。顧士蓮生性不愛欠人情,猶豫著。高暢只好自己去找顧士宏。30萬隔日打到賬上。 顧士宏知道這妹妹的個性。三兄妹裡,唯獨她是日子愈過愈緊,買房那波行情沒吃到,生病又把老本掏個精光,高暢薪水不高,朵朵那個專業,也是頂頂燒錢的。儘管如此,她依然硬撐著。每次聚餐都不空手,進口水果、進口糕點,專挑好的買。顧士宏叫她別買,她只是不聽。大哥大嫂那邊,倒是從不客氣,每次過來便往沙發上一坐,看電視吃瓜子,廚房的事也不幫忙,真正是客人了。大哥在黑龍江插隊落戶,吃了不少苦,顧老太之前也跟兩個小的打過招呼,一家人,能幫的就幫,能包涵的就包涵。顧家兄妹都是再孝順不過的,也團結。尤其顧士蓮,刀子嘴豆腐心,「好人,就是脾氣臭。」高暢評價妻子。 當初那套白雲公寓的房子讓出來,顧士宏勸過妹妹,千萬考慮清楚,做好人也要有分寸,大哥是苦,但你也不是大富翁。顧士蓮鐵了心,說自家哥哥自家侄子,總不好讓他們沒有落腳點。高暢為這事也有想法,找顧士宏訴過幾次苦:「阿哥,你講句公道話,是我小氣,還是她做事過頭?」顧士宏勸不動妹妹,只好安撫妹夫:「你就這樣想——天底下女人那麼多,你找著她,難道是因為她漂亮溫柔?」高暢恨恨地,跺腳,「是啊,我是賤骨頭,就歡喜這種傻乎乎的十三點女人!」 顧士宏知道難怪妹夫,換了誰都不開心。偏偏大哥那邊竟一直都是淡淡的,說聲「謝謝」,便收下了。好像不是一套房子,而是一件衣服什麼的。那時顧士蓮條件還過得去,也沒查出病來,夫妻雙職工,兩邊父母也不用操心,日子過得蠻瀟灑。盧灣區的房子,靠近復興公園,上只角,感覺比浦東好了幾個檔次,顧士海或許便是因為這,心安理得,有點吃大戶的意思。後來反過來了,顧昕大學畢業,考上公務員,也買了房子。家裡光景一天好似一天。顧士宏冷眼旁觀,別的倒也罷了,顧士蓮查出乳腺癌,不久又轉移到肺和直腸,一年裡肚子像裝了拉鍊似的,開開合合,病危通知也下了幾次。花錢如流水,那時就差點賣房子,虧得最後一次手術順利,算是穩住了。 顧士宏拿了10萬給妹妹,好說歹說讓她收下。連顧磊和顧清俞都意思過了。唯獨大哥一家沒動靜。那時顧士海夫婦還在黑龍江,但顧昕已經工作了,姑姑生病,竟也只是送些水果,坐坐便走。像是普通同事。顧士宏不方便多說,其實就算小孩不懂事,大哥大嫂總該交代他些,到底是性命交關的大病,不是感冒發燒。便有些替妹妹不值。顧昕在奶奶家住到六歲才去的黑龍江,小時候與姑姑最親,顧士蓮也偏愛他,新婚宴爾,倒把高暢一腳踢開,趕他去客廳,自己摟著侄子睡。紫雪糕、中冰磚、奶油杏肉、紙杯蛋糕,從來沒斷過。想著這孩子可憐,從小父母不在身邊,便格外地疼惜。愈是這樣,現在便愈是傷心。顧士蓮那樣倔強的人,自是不會露出來。 顧士宏看在眼裡,也是無可奈何。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妹妹,著實為難。總不好逼著人家拿錢出來。照顧士宏的意思,一套房子多少錢,就算當時收下,現在看到妹妹有困難,無論如何該有所表示,否則就是不厚道了。大哥原先也不是這樣的,插隊落戶這些年,把人心都變得狠了,要麼就是變得木了。木知木覺,眼裡只有小家,沒有別人。這些話顧士宏放在心裡,從來不提。他雖排行老二,實際上就跟長子沒啥區別,老娘還在,家裡無論如何不能散,人不能散,心也不能散。好在顧士蓮這些年身體還算穩定,他不與妹妹說,單單關照高暢:「沒事最好,倘若再有事,出錢出力,你吱一聲,我沒二話的。她是十三點,你心裡要有數。」 顧士宏送顧士蓮去地鐵站,回來時沿著小區散會兒步。清明都過了一周了,早晚還是陰冷。跟春暖花開沾不上邊。月色倒是不錯,清冽爽朗。踱到湖心亭坐下,湖面星星點點,漾著微波。坐了約有半小時,張老頭才到。「老太婆非要我陪她看電視,哼,又不是新結婚,發什麼嗲。」顧士宏微笑,「你們兩個,一直都跟新結婚差不多。」 張老頭今年虛歲八十。比顧士宏大一輪。小區隔壁有個老年大學,當初兩人一同報的書畫班,學了半年,顧士宏便擱下了,張老頭卻堅持至今,山水畫很有些樣子了,顧家客廳那幅富貴牡丹,就是他送的。顧士宏自己倒是全還給老師了。張老頭做事有長性,也有興致。平常喜歡寫點豆腐乾文章,《新民晚報》上發表過幾次,還自費出過武俠小說。顧士宏以前當語文老師時,也寫過一些東西。張老頭邀他一起加入浦東作家協會,說有個作家朋友能當介紹人。竟也真的成了。參加了一次見面會,後來還有一次采風,到鮮花港。改稿會也開過幾次。顧士宏總覺得沒到那份上,也不好意思跟別人說,張老頭卻很來勁,印了名片,把區作協會員放在首位,後面跟著街道書畫協會理事、圍棋協會會員,還有小區攝影志願者。顧士宏說他,像個老小孩,精力充沛。夫妻倆都是那種可以把日子過出花來的人。 顧士宏性格不張揚,但不知怎的,卻和張老頭挺投契。同樣一句話,說得難聽是一句,說得好聽也是一句。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是本事,尤其上了年紀的人。顧士宏倒不像小區裡那些人,凡是跟自己生活方式不同的,就統統看不慣。日子過成什麼樣,真正是冷暖自知的。閒暇時,顧士宏常與張老頭下棋。棋藝不是對手,主要是聽他聊。另一種人生。某種程度看,張老頭稱得上是顧士宏的老師,家裡的事、兒女的事、雞雞狗狗的事,放在張老頭嘴裡,都不是事。三言兩語帶過,換種思路,人生便開闊不少。比如,顧清俞這些年一直單著,顧士宏自然著急,又沒人能傾訴,怕越說越煩。唯獨張老頭不像其他人,要麼陪他急,要麼幫著做媒。張老頭的講法其實也挺玄:「都配好的,她在等那個命中註定的人,急不得,也逃不了。你以為我們成家,另一半是自己找到的嗎?錯!是那個人自己找上門的。所以你急也沒用。不是不報,時辰未到。」顧士宏聽了笑,「這話聽得背上冒冷汗。」他歎:「老婆老公都是冤家,現世報。」又勸顧士宏,「開心是一輩子,不開心也是一輩子。瀟灑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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