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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馮曉琴看了她幾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歡了半輩子的男人是個垃圾癟三,混得比我們這些鄉下人還不如。心情怎麼會好呢?」

  也不待她開口,徑直說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間相處也很瀟灑的——姑姑得了那種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幾十年的油,也不見他吱聲,就跟聾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們這裡是洋派,是瀟灑,如果換了我們,你就又要罵我們垃圾了,做得出了,對吧?所以阿姐,我這些年在上海,也沒啥別的收穫,就是學會一點,不管哪裡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鮮還是邋遢,不管有沒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進下面出,其實都差不多的。罵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阿姐,我這麼講,你肯定聽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麼會跟你們一樣呢,我這麼高貴這麼有錢,住豪宅開進口車,我是人上人啊,你們算什麼東西——可是阿姐,有時候我真的挺可憐你的,老女人整天裝啊裝的,話說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隻眼,斜過來橫過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腳下,其實別人看著特別可笑,當面奉承你,背後恨不得一腳踢過去。裝×跟傻×就差一個字,這道理你大概不懂。」

  馮曉琴做好準備。小老虎那邊時間還早,就算打一架過去,也來得及。

  顧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與展翔的對話,必然被這女人聽了去。她竟有些想笑。這種誤會為此刻局面的發展,提供了好幾種可能性,每一種都讓她躍躍欲試。老天爺很有意思,每次總在她憋悶得要發瘋的時候,迅速為她找到突破口。雖然有些殘忍,還可能兩敗俱傷,但很爽。就像皮膚被刀尖劃破,看著血一點點從裡面溢出來,悄無聲息,疼歸疼,卻是酣暢淋漓的破壞感。她不記得是誰說過——所謂悲劇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

  「你弟弟什麼時候來上海?」顧清俞問她。

  她一怔,「幹嗎?」

  「你打算讓他一輩子叫你姐姐嗎?」顧清俞說完,看見馮曉琴臉色倏地變了。停頓一下,嘴角擠出一個弧度,笑得很曖昧,「我蠻好奇的——十五歲生小孩,是什麼感覺?」

  這晚是滿月。顧清俞回到家,倚著躺椅,看窗外那輪明月。樹影搖曳。一近一遠,視角上有參差,多了些浮凸的立體感。不似中國山水畫,竟有幾分像西洋油畫。雖然夜深,色彩也是豔麗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麼吸進去,沒頭沒腦的。顧清俞記得,馮曉琴最後說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到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劍拔弩張,聲音輕下來,一點點往裡收。力道卻依然在,每個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紅,不像傷心難過,倒似是憋著勁,生悶氣那種。她看著她。其實這話又有什麼要緊呢,她是哪種人,顧清俞一點也不關心。便是顧磊活著那陣,她也沒放在心上,入職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個小地方女人的底細,難不倒她。她替弟弟盯著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過得去,她也不會真怎樣。有個私生子什麼的,放在這女人身上,其實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沒殺人放火——現在人都沒了,便更無所謂了。便真是殺人放火,也不打緊了。顧清俞歎口氣。她終是落到與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則便該一笑了之,又何必說那番話。

  她給顧士蓮發消息:「姑姑,賬號給我,否則我送現金上門,也難看。」半晌,沒回音。她又發一條:「你侄女我什麼都缺,唯獨不缺錢。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嘛,假結婚,不缺錢,就缺個老公。等你病好了,替我找個男人,全在裡面了。」去陽臺抽根煙,過來依然是沒動靜。再細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剛才消息竟是發在「自家人」群裡。驚得整個人一震,呆住了。

  顧士宏打電話過來:「你怎麼回事——」她忙不迭掛了,想把消息撤回,早過了時效。窘得呼吸都不順暢了。大伯一家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麼表情。又想起馮曉琴。要命。再一想,天,竟還有施源——之前一直忘了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著不動,隨即大喊一聲,無意識地一腳踢出去,雪白的牆壁上頓時多個腳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燈,忽地,手機狠狠扔過去,落下來,正中她下頜骨。疼得噝氣。

  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電話響了,她拿起來:「喂?」李安妮的聲音:「到家沒?」她怔怔地,嗯了一聲。電話那頭停了停,「顧清俞,你覺得我和丁啟東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機調到「免提」,坐起來,身後墊個枕頭,「——你自己覺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啟東說你現在氣場越來越足了,都不敢跟你說話。背上直冒冷汗。」顧清俞好笑:「他做了什麼虧心事嗎?再說閨蜜是派什麼用的,就是幫你盯著臭男人,你自己當局者迷,色迷心竅,全靠我替你把關,別糊裡糊塗又被騙一次。」李安妮嘿的一聲,「就他現在那副面孔,還色迷心竅——」顧清俞問她:「你原諒他了?」李安妮一怔:「嗯?」顧清俞道:「當年是誰說的,一次出軌,終生不用。」李安妮沒吭聲,半晌,莫名來了句:

  「你當『出軌』是『出恭』,屁股一撅誰都可以啊?」

  顧清俞放下手機,繼續睡。提示燈亮了一下。通電話時有微信進來。她又拿起來翻看。一條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領了。」她被這聲「乖囡」逗得莞爾,姑姑從不叫她「乖囡」,猜想現場必然是怒喝一聲「跟她說,錢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當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暢執筆,便委婉得多。然後是顧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較合適?」還有大伯,從不發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還發在群裡:「我是惡人,你們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顧清俞竟有些想笑了。說不出的彆扭的情緒,湊起來反覺得滑稽。索性也不顧了。閉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現馮曉琴,雙手背後交叉,脆生生站著——「我不是你想的那種人」。眼底什麼閃了一下,似是淚光。她應該還想說些什麼,嘴唇動了幾次,反反復複,卻沒說出來。

  顧清俞就那樣看著她,也沉默。那瞬想,顧磊當初要是討了別的女人,不知會怎樣。尋個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樣差一點,人也笨一些,不會算計,日子平淡得沒有指望。但至少沒那麼早死。又想,這種假設完全沒意思,時間不會倒轉回去。李安妮也說,世界上最難買的就是後悔藥——「要真有,也不用多,買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買房子,豁出老命,就算賣血借高利貸也要買,能買幾套就買幾套。一粒放在我爸腦溢血住院那時候,我能親自陪著他。還有一粒,」她停了停,似用了很大的力氣說出來,「——那年我要是沒做流產手術,把孩子生下來,現在都快滿五歲了。也不曉得男是女。」

  顧清俞是第一次聽李安妮哭得那麼聲淚俱下。隔著電話,依然能感覺到那頭的崩潰。與白天的她判若兩人。她說壓根沒有出軌的事,丁啟東連別的女人一根頭髮絲都沒有碰過,什麼抓現行、捉姦在床,全是假的。離婚是因為她去醫院把孩子流了。五個月的胎兒,已有些成形了。醫生勸她考慮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過了。」她虛弱地躺在床上,這話卻說得斬釘截鐵。丁啟東氣瘋了,打了她一巴掌。

  那陣,她仿佛一眼看到日子的盡頭。絕望到無法忍受。兩個人,被詛咒似的,錯過一波又一波。不只是房子。學生時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閃著光的東西,一點一點,消磨殆盡,成了乾巴巴的灰燼,什麼也不剩下。還有曾經屬於兩個人的驕傲。一切都成了笑話。她感覺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點力也用不上,最終人就沒了。她害怕那樣。流產是給自己下個死招,沒有退路,只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軟,便又會陷在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瘋了似的,辦簽證,出國,還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樣,想要完全抽離。哪怕後悔終生也在所不惜。

  「丁啟東還愛我,這麼多年了,虧得他還愛我——」她在電話裡泣不成聲。

  顧清俞眼圈也紅了。為這個一言難盡的夜晚。想像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虧得這黑暗,遮住了一些東西,撫平了捋直了,草草掩飾——辜負與被辜負,虧欠與被虧欠,放在當下,也真正是說不清的。直如這月亮,再皎潔光豔,終究也只是配角。錦上添花是往好裡講,黑白分明也是一時的,久了,只是個含混的影子罷了。

  小老虎早已睡了。馮曉琴醒著,凝神看天花板。手機振動了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種不好的預感——是姓劉的女人打來的:

  「張老太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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