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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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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綜合各種文學作品的描寫,想像一下50年代裡,一個二流子怎樣度過他的一天。 二流子的作息制度和一般農村人不一樣,50年代的許多農村是不通電的,因此,絕大多數人在晚上八、九點鐘便早早入睡。二流子則屬夜貓子類型,昨晚12點鐘,他在鎮上賭輸了錢,點著一根偷來的葵花杆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十幾裡路回家,二流子的家在村頭,是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屋,除了一張小飯桌和一個舊床外,幾乎沒有任何家當,床上只有一付草墊子,米缸也是空的,所以二流子的家是不用上鎖的,門上象徵性地用草繩扣住,進屋時拔拉開草繩就是了。 二流子的睡眠一般要持續到第二天晌午,外面的喧騰世界絲毫不能影響他的好夢,然而最近不太一樣,村子裡的有線廣播喇叭架在木屋後的樹上,一大清早就把二流子吵得不能安生,「農業社是我們的幸福園地……」,這個清脆的、濃厚學生腔的女聲出自富裕中農的閨女,二流子身體卷成一個「○」形捂著耳朵,用淫褻的語言把這女孩子和她的母親、她的祖母、她的祖宗十八輩女性親屬罵了個遍。很明顯,二流子無法安睡了,當然他決定不再挺身大睡也有生計上的原因——他已經斷炊了。這個月補助給他的救濟糧,已被他拿到鎮子上換成掛麵和豬蹄子搗了嗓子,餘下的換了錢賭輸了。找村主任想辦法吧,只能白遭一頓數落;砍點竹子賣到紙廠吧,竹子又沉,路又遠,而且又賣不上價,——二流子的祖上給他留下的十幾頃好地、鎮上的店鋪和一座碾米廠早在民國36年便在一場豪賭中輸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屋後的一大片竹林和兩畝薄地。不過這對他來說是一場幸事,劃分成份的時候他被定為「小土地出租者」,政治上同上中農一視同仁。但真正有田產有家業的上中農是恥于跟這個二流子為伍的,每逢二流子腆著臉向村裡的上中農告幫時,他們會扭過頭去朝地面上猛衝一口:「呸!送子觀音瞎了眼,生出這麼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所以,跟這些人惜糧食是絕不可能的,想到這裡,二流子直起身來恨恨地罵:媽的,遲早一天老子要起來共你們的產!統購統銷,折產歸社,看你們還能神氣幾天?」』 二流子有一個特點:儘管他們時常為生活問題所困擾,但他們似乎總是沉得住氣,村頭的廟宇是長者們聚集的地方,他們三個五個一堆蹲在戲臺子下面曬著太陽,聊著年景,二流子是他們中間唯一的年輕人,他在長者圈子外敞懷們虱,扮演插科打諢的角色,長者們雖然平時為人厚道持重,但對混在他們中間的二流子也不免口尖舌利起來,他們會動不動拿二流子來說事:「給困難戶吃供應糧咱沒意見,可就像他(指著二流子),人高馬大的,種著幾畝好田,一粒糧食不交,張著一張嘴每年叨集體的供應糧……」,「長貴家的大小子成天不學好,東遊西逛,田也不種,到了老也就是他(指著二流子)這樣了……」,「嘖嘖,村幹部一開會就煮掛麵,二流子也在家裡煮掛麵——你算老幾,也配?」二流子也習慣于自輕自賤,非但不生氣,還挺湊趣,一面捉虱一邊點頭哈腰:「嗨!提我幹嘛?我這人模狗樣還值得您老操心?不過現在的幹部哇,日子是過得不賴……」他很容易地把人們說閒話的目標轉到幹部那裡了。雖然大多數時候人們並不把二流子當作正經的發言者,但有時候二流子的風涼話中透出的信息也不能不使戲臺子下的人皺皺眉頭。農村人承認:二流子的眼神好使。 在農村時,只有這幾類人是滿口新名詞:幹部、青年團員和青年積極分子,再有就是二流子和地主。二流子喜歡說新名詞,是因為他喜歡到城鎮活動,因此他的流行語彙不亞于城鎮居民。二流子能說新名詞還有一個好處:每次向村幹部申請供應糧時,可以用新名詞來表態:「明年,我一定……支援社會主義建設。」村幹部也被他逗得一樂:「走走走,別讓我再聽到你這個腔!」二流子深知自己的社會地位,所以懂得撇出些油腔滑調是可以的,但絕不能登鼻子上臉,這是一種生活智慧,違背這種原則,只能自取其辱。 二流子一般都有一個很難聽的外號,這外號基本上人人都叫得。但假如有兩種人叫他的外號,二流子一定是要生氣的。一種是小孩子,當一群小孩尾隨在二流子身後喊著「大喇子」、「滾刀肉」之類的外號時,二流子會猛地轉過身,露出很凶的樣子,小孩子便一轟而散。二流子追幾步,扔一塊石頭,然後悻悻的拍拍手,用很惡毒肮髒的話咒駡著他們的父母,抄著雙手一搖三晃地繼續走道。地主分子也不敢惹二流子,二流子的流氓無產者本性爆發出來,是很可怕的,不僅如此,地主在村子裡,除了怕幹部之外,最怕二流子找麻煩,地主見著二流子都躲著走,唯恐二流子把他們當出氣筒。 是的,二流子只能在地主身上找到社會主人的感覺,只要他們有閒工夫,他們隨時都要發洩這種感覺。在村間的戲臺子前,偶爾也有一個地主經過。這時候,籠著袖子昏昏欲睡的二流子便露出亢奮的表情:「唉?你這個老不死的,湊什麼熱鬧?我們貧下中農(根據不同地區,或稱貧下中漁、貧下中牧)在這裡談事,有你這個狗地主什麼事?想搞破壞嗎?」地主一驚,連忙陪笑臉:「哎,哎,大侄子,這不,我去地裡收拾我那點麥子,剛路過這兒……」二流子披上棉衣,威風凜凜地站起來,提溜著地主的脖領子:「收起你那一套!誰是你的大侄子?這些日子艾森豪為兒打朝鮮(注:農村人不懂艾森豪威爾是個全名,誤以為美國總統是為他的兒子出兵朝鮮的),我瞅著你也想要『炸屍』了!」地主帶著哭腔向二流子告饒:「大兄弟,你放我一馬吧,鄉里鄉親的……。」二流子啐了一口:「呸!你別做夢!想變天?重新剝削老子(天知道誰剝削過他!)?你死了這條心吧,滾!」二流子飛起一腳,地主踉踉蹌蹌地跑了,二流子的這番表現著實讓戲臺子前的人們打心眼裡感到討厭,但大家都不好說什麼,鬥地主嘛,於是,大夥兒都不再說話,日頭已值晌午,人們陸陸續續散了。 二流子折騰了一陣,也感到有些無趣,更主要的,他覺得餓了——雖然農閒季節每日只吃兩餐,但餓了卻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二流子不想回家蒸紅薯,他木立了半晌,忽然想到:舅舅家裡今早打酒割肉,不知是什麼事,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去蹭他一頓再作圖謀。 打酒割肉的這家人原是為招待鄰鄉來的親家,主人眼尖,遠遠地看到二流子佝僂著肩穿過鄰家的菜地朝這廂走來,頓時一股惡氣竄上心頭,主人叫過灶房裡燒火的女人,如此這般地囑咐了幾句,折回堂屋裡。 二流子還未走攏,便聞到了肉菜的香味,他清了清喉嚨,正想大聲甜蜜蜜地喚幾聲「舅舅」,冷不丁兩條惡狗竄了出來,朝著他狂吠亂咬,二流子連忙擋狗呼救:「舅舅!舅媽!家裡有人嗎——快出來管管狗!」沒有人搭理他,他的褲子被撕裂了,發黃的棉花飄了出來。這時候二流子看到了舅舅家的小孩——他的兩個表弟出現在院壩裡,這兩個可惡的小雜種非但不管狗,反而被他的狼狽相逗得哈哈大笑,一邊笑還一邊鼓勵著惡狗:「咬哇,咬!」 舅媽終於出現在院子裡了,她先喝走了兩個孩子,一邊拿著掃帚攆狗,一邊打狗一邊嘴裡罵:「該遭五雷劈的畜牲,只配吃屎的畜牲,一天到晚就知道東尋摸西尋摸,誰有工夫伺候你這個畜牲!——瞧你們這副癩樣,還不趁早給老娘滾開點!」 這哪裡是攆狗,分明是在罵人,二流子雖然臉皮厚,但也知道舅舅家裡不可能有他的座位的,他暗罵一聲「晦氣!」訕訕地離開了這所院子。 更多的時候,二流子的生活是看不到希望的,農婦的叱駡只是他們每日生活的日常內容之一,他們隨時隨地都面臨著這種尖冷的人言。然而,他們能夠磨練出來這樣的本領:很快就將惱怒化解為無,魯迅當年寫道:在喝過兩碗黃酒之後,阿Q又高興起來了,那麼,二流子又為什麼事高興呢?閑漢們總會找到樂子的,在不知什麼地方蹭過一頓飯食後,二流子的步伐變得輕快,骨頭也輕了許多,他走過村口的小橋,見軍屬何大嫂在溝邊洗衣服.於是笑眯眯地打招呼: 「洗衣服呢大嫂!褲腿挽得那麼高,腿還怪白的哩!」 性情潑辣的大嫂氣得發怔,一扔衣服,回敬道: 「還有你娘的腚白呀?」 「什麼態度?」二流子悻悻然。 「就這態度就不孬,瞧你那副德性,二流子!」 二流子一邊走一邊嘟囔: 「這老婆,太驕傲自滿了,瞧男人回來怎麼收拾你……」 天知道,二嫂的丈夫回來會收拾誰呢?只要二流子出現在村子裡,這種粗俗的風情劇每天都會上演,二流子的欲念通過這種途徑得到某些發洩,但這只是二流子階層最後的快樂,當舊社會的情調隨著時代的腳步消失的時候,二流子生活方式的溫床也將被無情地摧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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