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記憶50年(95)

九五

　　§1970年：冬天的童話

　　對於一去不復返的甜蜜的記憶，
　　既找不到眼淚，也找不到反省。

　　——普希金《在祖國蔚藍的天空下》

　　印度電影《流浪者》早在文革以前就已進人中國。《流浪者》和其主題曲「拉茲之歌」，在中國最轟動的時期是在70年代末，那是在一代人遭受了苦難經歷之後。《流浪者》反映印度等級社會的黑暗現實，歌頌了純潔的愛情和人道主義，這當然是影片受到歡迎的原因之一。然而，影片引起十年浩劫之後中國人的共鳴，自有其深刻的歷史淵源。我們還記得當年的話劇《救救她》的悲痛呐喊，在女主人公呼喚正義的背後，是否包含了一代中國青年對蹉跎歲月的控訴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流浪者》有兩句著名的臺詞：強盜的兒子永遠是強盜，法官的兒子永遠是法官。毫無疑問，這臺詞勾起了一代中國人的痛苦回憶。

　　1966年7月29日，北京航空學院附中的幹部子女貼出一對聯，上聯是「老子英雄兒好漢」，下聯是「老子反動兒混蛋」，橫批是「基本如此」。

　　這副被稱為「鬼見愁」的對聯所標榜的社會種族主義，造就了一大批中國式的「拉茲」，鬼見愁標榜的社會哲學成為縈繞著他們命運的惡夢。

　　1966年8月2日，陳伯達在接見「鬼見愁」對聯的辯論雙方的代表時指出，對聯「不全面」，並建議改為「父母革命兒接班；父母反動兒背叛。——理應如此」。

　　陳伯達講話以後，使本來就承襲有封建血統論思想的學生（其中不乏革命幹部子弟）以出身為標準，迅速分為兩大派別。在清華、北大等學校，掀起了成立「貧協」的風潮。「血統論」導致的社會分裂，在未來的10年內，使中國人走向文明的反面。「出身」，就像與生俱來的原罪，無法救贖。8月12日，深得「血統論」精義的譚力夫與人聯名貼出了《從對聯說起》的大字報，提出要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當作「全面的」、「策略的」黨的階級路線來推行，要把它「提煉為政策，上升為本本條條。」他在另一場演說中，發表了以自己的血統打壓另一派的情緒：「我反正權力還在手，我就敢罵人。罵完了，我挺著肚子，像無產階級的樣子下臺，不能像狗熊一樣，不能給無產階級丟臉。」

　　青年學生迅速分解為「紅五類」、「黑五類」，而一名叫遇羅克的青年人對此作出了否定。

　　遇羅克出身在一個「黑五類」家庭，父親1950年被定成專政的對象時，他才3歲。他生得溫和、安靜，眼神充滿智慧。在遇羅克的學習生活中，他堅持不懈地要求政治進步，要求加入少先隊、共青團，然而這些進步要求都因為他的出身而遭拒絕，政治上的失望使他在知識上猛下苦功，逐漸形成「思考的腦袋」。1966年12月遇羅克在《中學文革報》發表的《出身論》成為一時的驚世駭俗之論。

　　「對聯不是真理，是絕對的錯誤。」「它的錯誤在於：認為家庭影響超過了社會影響，看不到社會影響的決定性作用。說穿了，它只承認老子的影響，認為老子超過了一切。實踐恰好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社會影響遠遠超過了家庭影響，家庭影響服從社會影響。」「老子反動，兒子就混蛋，一代一代混蛋下去人類永遠不能解放。」「人的前進方向，娘胎決定不了。」「不管你是什麼出身，都應該享受同等的政治待遇。」

　　遇羅克發表《出身論》的《中學文革報》先後印了近10萬份，都被一搶而空，在這張小報上，他還發表了《談純》、《聯動的騷亂說明了什麼？》等文章，對「血統論」作了系統的一針見血的批判。

　　遇羅克的智慧沒有給「黑五類」求得平等的地位，他自己反而成為「黑到底」的代表和血統決定論的祭牲。

　　突然，門「豁啷」一聲被推開了，屋裡的人驚異地扭過頭去——呵，
　　深藍的夜空襯托出哥哥那嚴厲、鎮定、蒼白的臉。他那銳利、冰冷的目光
　　像閃電般直刺向驚愕的人群；那堅毅、緊閉的嘴角，正直的鼻樑，發著寒
　　光的白玻璃鏡框，直攝進人們的心魄……

　　「你就是遇羅克？」
　　「……十六條明文說過，報紙上也多次講明：只許文鬥，不許武鬥，
　　武鬥只能觸及皮肉，不能觸及靈魂——」
　　「你先跪下！」一位「勇士」照他的後脖梗猛拍一掌。
　　「你打人……我犯了什麼罪？」
　　「出身就是你的罪！我們擁護『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

　　（摘自遇羅錦《一個冬天的童話》）

　　遇羅克就在當夜被抓走，受盡了那個時代所特有的摧殘和虐待。遇羅克入獄後，他們全家7口人，除一個70歲的姥姥外，全都被發配到北大荒等地勞教。1970年3月，春寒逼人，一個年輕人充滿良知的聲音被無情的「專政」壓滅了。事後他父親回憶：

　　……你哥哥被槍決那天，上午我正在家做飯，警察進來喝道：「你兒
　　子遇羅克被槍決了，你有什麼意見？快簽字吧！」說看把判決書往桌上一
　　摔。唉……我好不容易才想過味兒來，坐在地上就哭起來，站都站不起來
　　了。他挺不耐煩，等我簽了好去交差，我一狠心，哭什麼？我當著他的面
　　哭什麼？我使勁起來簽了字，他揚長而去——人都死啦，還問有沒有意見？
　　——你媽媽下了班，我還在那兒痛哭。她在班上就知道了，你說她可不可
　　氣，硬不叫我哭，還喝斥我，「要哭，你上外邊哭去！」她硬是一滴眼淚
　　沒掉！我哪兒有她那麼大毅力？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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