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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其實在場的人心情都很沉重:姚僧垣說梨,意在天元皇帝。天元帝生母姓李,李梨同音,說梨即是說天元帝。天元帝的病沒救了,姚僧垣不好直說,只好繞個彎說出,已經說得明明白白。那鄭譯對天元帝生死最為關情,由於過於關情,反而聽不出姚僧垣話中的含意。

  姚僧垣手撚銀須,又慢條斯理地說:「這梨樹原先長得很旺,茂盛極了;但是,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後來有人給我指點:這種情形,但需往樹幹底下多砍幾刀,包你開花結果,而且花開得更盛,果也結得更多。我依言而行,果然如此!發瘋般開花,發狂似結果!」

  這種事,大家倒也都聽過,均感古怪得很,實不明個中奧妙。

  李德林不禁問道:「這有道理嗎?」

  「有的……」姚僧垣沉吟半晌才說,「我想眾生都有感覺,雖草木也不例外。樹幹底盤連挨幾刀,傷在要害。它感到自身難保,便趕緊繁衍後代。須知繁衍後代乃眾生之本能,一旦自身的生存危機迫在眉睫,繁衍的工夫便加速進行。亂世中人,大多好色,這是生存危機使然。雖然他自己不是很明白,甚至完全不明白,但最深奧的動機便是這個。」

  鄭譯又駁:「我看,亂世是以殺人為主,大量殺人!」

  姚僧垣緊接道:「一面是大量殺旁人,一面是力圖大量繁衍自己的後代。我想這就是亂世的生存法則。」

  李德林的眼前又問現大隊寡婦被送往前方勞軍的情景。暗忖:如此說來,齊宣帝高洋驅使寡婦配給士兵也不無道理了……

  姚僧垣第一個預告天元帝的死亡。

  楊堅、李德林與鄭譯首先聽了這一預告。

  自離開姚僧垣府中那一刻起,鄭譯即如喪考妣。他的飛黃騰達全靠宇文贇這個天元帝,宇文贇是在皇親國戚們一片異議聲中登位稱帝的,他也是在皇親國戚們一片譴責聲中攀龍附鳳上升的。為了天長地久地享盡榮華富貴,他設法一一宰了皇親國戚中的那些帶頭雁,正暗暗為自己的成功政績高興,不料,宇文贇死了!

  宇文贇才二十二歲,死得太突然了;當皇帝還不到兩周年,便離開人間!而小皇帝宇文闡才八歲,八歲的小皇帝必得有大臣輔政才成,所謂輔政,其實即是代替皇帝行使天子職權。

  他鄭譯的成功,也是積怨。任何一個皇親國戚上臺,鄭譯昔日的功都將變成罪,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夜他睡不著,誰上臺輔政才有他鄭譯安身立命之地呢?

  宇文憲身後尚存五個弟弟,宇文招、宇文純、宇文盛、宇文達和宇文囗,他們都是天元帝的叔王爺,但這五個王爺任誰上臺輔政,只恐第二天便要殺他鄭譯!因為,國人都認為是他鄭譯殺了宇文憲,五兄弟早就想為兄報仇,只是苦無機會。

  國戚中聲望高的有尉遲迥。父尚文帝姊昌樂大長公主,他自己尚文帝女金明公主,侄兒尉遲敬尚明帝女河南公主,是個徹頭徹尾的附馬世家。此外,天元帝的天左大皇后尉遲繁熾又是他的孫女兒。論功勳,尉遲迥一力從梁朝那裡取下了西蜀,而乃弟尉遲剛、乃任尉遲運先後救過文、宣二帝,別的都不用說了。論實力,尉遲迥、尉遲順、尉遲運都是上柱國,而柱國大將軍、大將軍等多得不勝枚舉。論地盤,單尉遲迥一個相州總管轄下有九個州,青州總管尉遲勤轄下有五個州,昔日北齊的大部分江山都在他家手中。尉遲迥當然有資格出來輔政,但他一上臺,第一個要殺的就是鄭譯;因為在殺宇文孝伯、宇文孝舉、王軌這一輪中,尉遲運憂懼而亡,這一筆死人債自然要鄭譯來還。所以,尉遲迥這個勳戚是萬萬不可讓他上臺輔政的。

  鄭譯又想起李氏。

  漢李陵歸降匈奴後,又在匈奴成家立業。他的混血子孫後來遷居蕃漢雜處的隴西成紀。從東西魏的對峙到北齊、北周的長期戰爭,使隴西李氏的征戰天賦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於是,崛起了將門三李,也即是李虎、李迅以及李賢一家。李虎、李弼屬「八柱國家」,此時已趨衰落;而李賢一家,正處在上升期。

  李賢有兩個弟弟,兄弟三人都是周文帝宇文泰創業時的戰友。非同尋常的戰友,可任腹心之寄。宇文泰多子,曾將四兒宇文邕、五兒宇文憲寄養李家,讓李賢的妻子吳氏哺養了六年,並認吳氏為侄女,賜姓宇文氏;又讓十一子代王宇文達寄養賢弟李遠家中,認李遠為乾爹;還將義歸公主下嫁給遠子李基為妻。三弟李穆,在芒山之戰中智解宇文泰之圍,有救駕功。這一家人與宇文泰父子的親密關係,即尉遲迥家也頗為不如。

  如今,李賢雖是去世,但兒子李詢、李崇都是大將軍。二弟李遠,由於太忠於宇文氏的北周皇帝,與獨孤信同時被宇文護所害。三弟李穆最顯,不但自己是上柱國,八子皆為公侯。倘若由李穆出來輔政,五個叔王爺和尉遲迥都不敢異議;然而,齊王宇文憲與代王宇文達同李穆也親如一家人,由李穆輔政,第一個要殺的人恐怕也是鄭譯!

  鄭譯在床上翻來覆去,感到自己四通八達都是通往死路。

  「窩囊廢!」他的妻子梁朝公主蕭氏說,「為何非得旁人輔政不可?難道你自己挺身而出不行?做夢都想升官,如今最大的官位空著,擺在你的面前,讓你去坐,你又嚇壞了。窩囊廢……」

  蕭夫人想,由丈夫出來執政,那八歲的小皇帝廢之不難,往後江山便姓鄭了,這才叫痛快,總算報了國破家亡之恨!但她知道丈夫少的便是丈夫氣概,必須多激他幾句。

  忽然,鄭譯蹦下床來,穿上木屐急急出門去,旋之又轉了回來。

  不一會,一個小丫頭端了酒菜進來,另一手還提著燈。她點燃了房中的燈火,怪怪地望了主人一眼,便提燈退了出去。她弄不清主人為何到了下半夜還要喝酒,怪!

  鄭譯喝了兩杯酒,才夾了一塊圓片狀的東西慢慢嚼了起來,皺起了眉頭,埋怨到:「為何下酒菜老是鹿鞭?」

  這時他的夫人蕭氏也爬起坐在床上笑吟吟道:「等你當了大塚宰,虎鞭給你下酒;要是當了皇帝,龍肝鳳髓給你下酒!」

  他不吭聲了,悶頭喝酒。

  「看來你是想當皇后了。」過一陣,他說。

  「你以為我不敢當?」

  「有一個女人叫元胡摩的你知道不?」

  「為何不知?她是孝閔皇帝宇文覺的皇后!」

  「她只當了九個月的皇后,便當尼姑,永遠當尼姑!這般皇后你當不當?」

  「當!」

  「還有一個女人叫獨孤梵天……」

  「她是獨孤信長女,周明帝的皇后,她只當兩個月的皇后就被害了。你要說的是這個吧?告訴你,我哪怕只當兩個月皇后,死也甘心!」

  鄭譯仿佛不認得妻子,莫名其妙地望著床上半裸的女人,然後搖搖頭。說:「你不要命,我要命!我若冒險去搶皇帝位。一天就得死;當大塚宰,也挨不過三日。你是想跟著我殺頭,還是沒官為奴?」

  「你真的連大塚宰也不敢當?」這個梁國的公主大為失望。

  鄭譯依然喝著悶酒,過了一陣才說:「天元帝在,誰都怕我;他一升天,誰都要殺我。由我出來輔政,死定了;由其他皇親國戚出來輔政,我也是死定了……」

  蕭氏這才害怕了,丈夫的口氣那麼肯定,看來是凶多吉少。她怯怯地問:「一線生機都沒有?」

  鄭譯歎了口氣,說:「有一個人,倘若我全力以赴將他推出來輔政,或許會讓我當他的助手,這是一步活棋,也只有這一步活棋了!」

  「這個人是誰?」

  「楊堅!」

  第二天鄭譯與小禦正劉昉拜訪了楊堅。劉昉與鄭譯同類,如今處境也相同。小禦正是官職,相當唐宋的中書舍人,是專為皇帝起草詔浩的官。

  楊堅料定兩人非來不可,他們殺了宇文憲、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逼死了尉遲運,如今騎虎難下,走投無路,非得請他出來輔政不可,換任何人兩人都是死路一條。

  他默默地將兩人讓進了書房。

  劉昉開門見山說,天元帝危在旦夕,小皇帝才八歲,必得一個德高望重的大臣出來主持全域才行,否則,天下要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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