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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儘管尉遲明月側身轉向,蓮花公主的眼前卻似乎仍然見其滿臉光輝。那滿月般的臉龐,那眉宇間洋溢的無盡英氣,只消望一眼,便將令人永遠難以忘懷。蓮花公主先是為其美色所震驚,繼則為其善解人意而心折。從此,二人便情逾姊妹,同床而臥,通宵達旦地傾談。

  于交談中得知她是尉遲迥的孫女。

  北周末年,楊堅正加緊篡周的步伐,卻被國戚尉遲迥所察,於是,在相州起兵討楊,結果兵敗人亡,七歲的尉遲明月便這樣沒入宮中為婢。她們兩人身世相似,遭遇一般,既是相見恨晚,也恨早。

  這一日兩人清閒無事,便又下棋消遣時光。尉遲明月見蓮花公主久久舉棋不定,忽問道:「姊姊……」

  「我輸了……」蓮花公主歎了一口氣,把手中棋子放入盒中。

  「我也輸了……」尉遲明月將棋歸盒,又解釋道:「我們都輸了……難道不是嗎?」

  蓮花公主默然無言,悄然起身,走到門外,倚欄悵望那欄前的一排排白楊樹。看那樹葉隨風翻滾起伏,不覺又生起家國之歎,情不自禁吟道:

  白楊多悲風,
  蕭蕭愁煞人……

  尉遲明月收拾好棋抨,走了出來,見其愁容慘淡,不願蓮花公主觸景生情,便拉她的袖子說道:「姊姊且進屋裡,小妹有一事請教!」

  蓮花入屋,便問:「何事?」

  尉遲明月指著牆上的書畫說:「這書是王羲之的《喪亂帖》,落款明白,自無疑義;但是這畫上無落款,究竟屬何人之作?若說是無名凡品,又怎會流入宮中?姊姊,南朝文物昌盛,你自是見多識廣,可猜得出來嗎?」

  蓮花公主抬起頭來,端詳了一番。畫上是一個少女,既非大家閨秀,也非小家碧玉,只是嬌美有致,靈動非常。她低頭思忖一番,忽然說道:「妹妹,你用椅子墊一墊腳,上去仔細瞧瞧,看她的胸口是否有個針紮的細孔?」

  尉遲明月依言登上椅子,細察一番,突然「啊」地一聲,跳下椅來,驚異地望著蓮花公主,那神情的含義是:你怎知道的?你爬上去看過了嗎?

  蓮花公主坐下來含笑道:「我只是猜想,到底她胸口有無針孔?」

  「有,有,確實有的……這是怎麼回事?」尉遲明月問道。

  「如果有針孔,那定是顧長康的傳世之作了!」

  「……」

  「傳聞顧愷之的鄰居有個絕色女子,那顧癡呆很喜歡她,千方百計挑逗,那女子只是不理不睬,弄得顧癡呆無計可施,只好回去關起門來,傾其精魂,一筆一筆地描下那女子的形模神態,越看越是神魂顛倒,後來竟然惡作劇地用針去紮那畫中女子的胸口;不料,這麼一紮,竟生出事來——那鄰居少女從此得了心痛的病,百醫不愈。顧愷之因而趨勢求婚,將鄰居少女娶了回家……」

  「後來那女子心病可好轉?」

  「後來那癡呆悄悄地把畫上的針拔出來,那女子的病自然便好了。由於作畫的初衷甚秘,畫中人又是他後來的夫人,自然不願流傳人間,因此便無落款。細觀此畫筆法、風格,分毫不高顧家之法,又有針孔,定是顧長康的傳世之作了!」

  尉遲明月驚佩難以言表,望著天人般的蓮花公主,訥訥地說:「姊姊,你是凡人嗎?」

  停了許久,只是戀戀不捨地望著她,浮想連翩。忽地又神往地說:「聽說姊姊琵琶也彈得出神入化,不知何時能聆聽姊姊的神曲?」

  蓮花公主腆然一笑,歎道若是神仙怎會與妹妹你在這地方相見?說罷不由黯然。她站了起來,從牆上取下了琵琶,試了幾下弦,眾宮人便悄無聲息地聚攏了過來。她靜思了片刻,眉宇間的烏雲收斂得無影無蹤,臉如秋空朗月般的聖潔、透明……

  忽地,琴弦如山間的清泉錚琮作響,繼而咕碌碌地穿山繞穀而出,與所有的小溪流聚會一起,匯成浩浩蕩蕩的江河。兩岸千樹競秀,雜花叢生;江中波瀾微微地起伏著,輕輕地拍打、溫柔地撫弄岸邊的花草沙石。

  人間萬物似乎全在瞻望,全在等候,全在屏息傾聽……

  包羅萬象的大江來了!她載著天光水色來了!她載著未來與過去來了!她流淌著莊重與靈動,展現著奔放與溫柔;顯示著深沉與飄忽、渾濁與明澈;她似乎呼喚著什麼,又似乎叮嚀著什麼,她歡騰疾進,她徘徊不前,她似來非來……

  于江海銜接之處,一輪明月緩慢而又莊嚴地升了起來。那聖潔的月華,如霜如霰,似幻非幻,灑向沙灘,灑向芳林,灑向花甸,灑向人心……讓萬物進入光輝、透明的夢境。

  一切都恍恍惚惚。

  于恍惚中,少女蓮花公主夥同小宮人們,還有阿哥陳叔寶……哦,不!他那時還呼作黃奴,他們在沙灘上追逐,在芳樹間繞行,在嬉戲廝鬧。樹枝扯破了公主的衣袂,宮人拉下王子的冠帶。分不清是在宮中還是野外,弄不明是人繞花樹繞人,忘卻了天地人之別,但覺身如輕煙,萬類透明,物我無隔。樹花落而心花開,木葉下而人身起,飄飄欲仙,忽霧忽雲……

  一片白雲悠悠落地,忽又化作蓮花公主。

  她顧望空中之明月,驀然疑問叢生。

  是誰最早見到了明月?明月又是何時初照人間?問一江春水你到底是送春來,還是送春去?江流咕咕,其聲漸遠漸逝……

  一曲琵琶餘音已絕,然而誰也不願從音樂的化境中走出來。

  許久,忽聞一聲發自肺腑的歎息,人們這才慢慢地回過神來。

  「姊姊,你彈的是何曲子?」尉遲明月虔誠的問道。

  「《春江花月夜》。」

  「得聽姊姊仙曲,尉遲明月雖死何恨!」她說畢微微歎了口氣。

  「小妹何出此言?此曲乃家兄所作,愚姊素所熟習,今後若是想聽,只需吩咐一聲便成……」

  蓮花公主一言乍落,忽聞遠處傳來悠長的聲音:「皇上駕到!」

  她的臉色刷地一變:該來的終於來了;不該來的,也終於來了!

  蓮花公主率領諸宮人跪伏門前接駕,一股難聞的酒氣令她頭暈。她向來不喜酒宴,可這惡味卻似曾聞過,那是在什麼地方聞過呢?她思索著,卻回憶不起來……便在這時,一雙濕漉漉的手伸過來將她扶起。忽然心中靈光一閃,回憶起來了:那是半年前解赴長安的途中,由於內急,下車去上露天毛坑。其時夏日如火,烤得毛坑中糞氣蒸騰,便是這種氣味。因為解溲之後也有女差援手相扶,這才聯想起來。細思酒入肚腸,經過溫熱,再從肚底化氣反嘔出口,實與毛坑中糞氣蒸騰不異。

  她想到這裡便直欲作嘔。

  其實楊堅並未喝醉。他一進廳中,便吩咐宮人再備酒菜上來。片刻功夫,酒菜已備。桌上只設兩箸兩杯,自然是楊堅與蓮花公主對飲的局,宮人們包括尉遲明月則只有服侍的份兒。按理蓮花公主應該起身斟酒勸酒,以盡妃嬪接駕之禮,但是她只是木然坐著,不獨沒舉動,亦無表情。

  楊堅先是一愣,繼而釋然。心想小女娃初次作新娘理當如此。為了使對方有種親近感,話題便先從她的哥哥陳叔寶談起:「前天,朕賜宴群臣,你的哥哥叔寶也在場。席間大家飲酒賦詩,頗為盡興。想不到你的哥哥詩作竟然壓倒群臣。張權,他的詩你可記得?」

  內侍張權立即趨前吟道——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太平無以報,
  願上封禪書。

  吟畢悄然退還原地。宮人則掌燈伺候,天晚了。

  「詩是好詩,確實是好詩。」楊堅品評道:「不過作為一國之主,不務國計民生大事,卻去鑽研雕蟲小技,能不亡國?你說是嗎?」

  蓮花公主仍是一言不發,一直側身遠避的尉遲明月轉視蓮花公主,神色頗為緊張。楊堅見其不語,便又解釋道:「朕意是說,你們陳國乃是自己滅亡自己,與他人無關。當年東晉,也據守石頭城,符堅親率百萬大軍壓境,結果反為東晉所敗,因為他們朝中有謝安、謝石為中流砥柱;而你們陳國重用的卻是孔范、沈觀等一幫奸臣。這些導致國破家亡的奸賊,朕已替愛卿嚴加懲處:一律投之邊裔,讓他們備受風霜之苦。」

  楊堅說畢,見對方仍無反應,已是不悅,但略一思忖,複又開顏,終於親自動手斟滿了兩杯酒,訕訕地說:「北國佳餚恐無江南豐盛,但杏花村的美酒卻是江南所無。來,貴嬪,你不妨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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