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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甄意莫名覺得自己回去了古代,在某位史學家的書齋裡。

  「這些書怎麼都一樣?」甄意抬手想拿一本,卻莫名敬畏,不敢觸碰。轉頭看言格,他也有些緊張,她甚至可以聽見他不太穩定的呼吸聲。

  他極輕地蹙眉,似乎在做什麼重大的決定,終於,他走去窗邊:「這裡的書是有順序的。」他抬手,忽然,一個聲音穿透寂靜的樹梢和夜色,淒厲地傳來:「哥!!!」

  甄意一驚,不敢相信這樣撕心般的喊聲來自言栩。

  趕去言栩那邊,他的庭院裡,好幾個黑衣男人守在古老的房門口。安瑤坐在門口的石階上,表情空洞,像死了一樣。這麼多人,院子裡卻靜得沒有半點聲響。

  房門開。安瑤立刻回望,言母,幾位黑衣人和提著藥箱的醫生走出。沒有言栩的身影。

  言格上前奪過藥箱,摔在地上,針管藥瓶藥片全摔出來。甄意沒見過言格如此,驚住。

  夜色中,他的側臉冰冷得可怕,拳頭緊握著,手背上青筋繃起:「你給他打催眠劑了?」

  「必要的時候也會對你這麼做。」言母絕美的臉上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看了甄意一眼,「言格,想保護你想保護的人,就別做我不允許你做的事。和以前一樣,為了保護你們,我可以傷害任何人,包括你們的愛人。」

  甄意脊背發涼;言格側臉蒼白,受傷的肩膀上開始滲血,傷口裂開了。

  言母走下臺階,在安瑤旁邊停下,表情比夜風還冷,再也沒了和善婆婆的樣子:「員警半小時內到。安瑤,你知道怎麼做。」

  或許是快到初秋,夜裡的風竟有涼意,沁進皮膚裡叫人戰慄。山澗古園林裡燈光朦朧,從天上看,像幽林裡浮著銀河。這星河一角的靜謐院落裡,只有風吹驅邪鈴丁零作響,像久遠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頭的血一點點滲開,清俊的臉在夜色裡白得像紙。

  言母著一件黑白撞色長裙,氣質絕倫。她手中拿著一小遝紙,走到言格對面,看一眼他的傷口,又看一眼醫生。一個眼神便叫醫生緊張,立刻去看言格的傷勢。

  「走開。」他冷冷地說。醫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眼睛又要泛紅。「言格……」她低低地喚他,心疼又難過。上前一步,試探地去捉他的手。想說什麼,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冰涼氣質,聽出她言語中的惶恐和忐忑,便斂下去。

  他轉眸過來,看她幾秒,終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讓醫生給他重新處理傷口。

  言母看著甄意,神色莫測。她跟在言格身旁,緊張兮兮,不停地小聲叮囑:「醫生,你輕點兒啊。」

  言母扭頭看安瑤:「一開始,言栩就攔截了調查你的人,你小時候做過的事便隱瞞下去。可我都知道。因他如此費盡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裝作不知。每個人都會犯錯,改正就好。但這次……」言母手中的紙張扔到她面前,「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麼目的?剛才他說的話你都聽到,你把他變成了什麼鬼樣子?」

  「我沒有。」安瑤搖頭,「我愛他,沒有任何目的。」

  「愛他就為你給他帶來的災難去負責。」

  安瑤亦是平靜,說:「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會自首。只是……」她把那些紙張撿起來丟進一旁的香爐裡,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紅紅的,「這裡面的事不要告訴言栩。」

  「我知道什麼對他最好。」言母說完,轉身進屋照顧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風,微涼。庭院門前的石階上,月色如水。鵝卵石路旁,一樹鳳凰花開得如火如荼。山裡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綴滿碎鑽般的星,伸手可撈。

  甄意望著夜空,心情沒它晴朗。安瑤坐在臺階上,抱著腿,望著璀璨的星空不吭聲,仿佛在留戀什麼。是近在咫尺的星辰,還是言栩庭院門口淡淡的桂花香味?言格靠在木欄邊,微低著頭,亦是不語。

  坐了一會,安瑤沒事兒似的捋了捋被風吹亂的頭髮,漂亮的臉上乾乾淨淨,說:「我先走了。」尚未起身,

  「不可以。」言格淡淡道,「言栩不讓你走。他既然託付我,我就必然不放你走。」

  甄意不語。剛才言栩的那一聲「哥」是這個意思。

  「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說,我也會去自首。」

  她看著籬笆邊的雛菊發呆,語氣不起波瀾:「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給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極輕的起伏,不太好控制,但緩緩吸了口氣,恢復平靜:「他對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讓我去警署自首,不肯放我走。因為情緒太激動,阿姨才會那麼對他,」安瑤低下頭去,長髮遮臉,看不清表情了,聲音就著夜風,是落寞的,「等他醒來看不到我,又該幾天幾月地低著頭不說話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樣子,心酸。回頭望,庭院的走廊上,紅色的輕紗迎風飛舞,像溫暖而柔美的夢境。那樣美麗輕盈,如同霧氣般的紅色,是明後天結婚的顏色。

  差一步就要結婚了。甄意難過:「安瑤,這是為什麼?」

  「我小時候被孤兒院趕出來,做過小偷。成績好免學費生活費之前,我的一切都是偷來的,有次偷同學的錢,讓一個女生被冤枉,心臟病發。許莫知道這件事,威脅我。」

  她說得雲淡風輕。甄意卻心痛難當,她知道那種在兒時被一切拋棄的感覺,

  言格立在月桂樹下,幾不可察地擰眉,一半為安瑤的遭遇,一半為那些燒掉的紙張。

  「言栩並不介懷。」

  安瑤聽言,微笑,很溫柔:「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過去,以後好好的。只可惜,我剛剛才知道。我太懦弱,不敢告訴他真相,只想隱瞞;卻不想,他其實早就調查清楚。」

  甄意心如針刺,他們是怎樣的錯過。

  「我的一生,自問沒什麼想追求的東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則是我的生命。當年發生那種事,我知道錯了,越長大越明白小時候的錯。我每天都活在懺悔裡,想起死去的那個同學就自責。遇到言栩後,更加覺得自己骯髒,不配。」

  安瑤的手輕輕地抖,努力克制著,「我怕言栩知道,怕阿姨和叔叔知道,更怕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偷偷給同學家寄錢,卻不敢公開道歉。我不認識許莫,不知道他從哪裡得知,或許他是同學的親戚,來要脅我。我怕其他人知道,看不起我不要緊,可我擔心大家看言栩的眼光也異樣。只是,許莫非常虔誠地把我當醫生。對於病人,我無法不盡心,也無法用醫學殺人。」

  甄意想得到安瑤一面痛恨他,一面被職業道德束縛,也想得到她兩難得幾乎發瘋的痛苦。輕聲問:「許莫要脅你給他換心?」

  「他逼我給他做手術。我沒同意。可婚期近了,言栩偶爾會來醫院接我下班,有一次,許莫差點沖出來。」

  甄意驀地想起那次他們四個在淮生的病房門口說話,有人鬼鬼祟祟地看安瑤這邊。

  甄意:「你猜到許莫有妄想症,知道他會惡化,但你想利用?」

  「對。他遲早會綁架我,所以我放任不管,準備借被綁的機會,以自衛的名義殺死他。我至多以為他要我給他做支架手術,沒想過他要心臟移植。我以為他只會綁架我一人,沒想他綁架嬰兒。嬰兒在他手裡,我被牽制,結果自衛殺他不成,反而陷入危險境地。直到最後脫險,我返回去,殺了他。」安瑤終於說完,交代後事,「我配不上言栩。等他醒來,麻煩你們照顧他,叫他別難過。」

  甄意道:「我們叫他不難過,他就不難過嗎?」

  安瑤身影僵了一下,最終一言不發,拔腳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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