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白色橄欖樹 | 上頁 下頁
一三八


  交易很快達成。

  仲介付了一小摞美金,招呼一聲,椅子上的女孩站起身,對自己的父母行了個禮,就默默跟著仲介朝外走去。

  母親捨不得,沖上前去跪抱住瘦弱的女兒,嚎啕大哭。

  女孩無聲地掉眼淚,臉蛋貼貼媽媽的頭,小手輕撫媽媽的頭髮,安慰她。

  仲介也看不下去這場景,走出門來透一透氣。他一轉頭看見宋冉,見她穿著PRESS的防彈衣,知道是記者,立馬舉起手,拿英文說了句:「我不是壞人。」

  宋冉知道在這樣的世界裡,無法用簡單的黑白好壞去衡量任何一個人,微微一笑:「我知道。」

  仲介倒意外了,見她這麼說,他也敞開了話匣子,比劃著手勢說道:「事實上,我還是個有良心的人。至少,我能保證經過我介紹的孩子是去結婚了。可有的被賣去做了童妓。今天這家的女孩還算運氣好,對象是沙國的富豪,至少以後不愁吃穿,也不會在戰火中喪命。而且,我不賣男孩。」

  宋冉問:「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吧?」

  「不到走投無路,誰會賣小孩呢。他們也是為了把孩子送出去。不然就得死在戰火和饑餓裡。」

  兩人聊了沒一會兒,那母親還在哭。仲介催促了一句,卻也站在路邊候著。

  幾個隔壁的家長過來詢問,仲介又過去看女孩了。他跟宋冉說,他這單做的都是富豪客戶,要長得漂亮的。相貌一般的只能給普通人或貧民,自然,價錢也低一些。

  仲介去隔壁了。

  宋冉看向屋內,那對母女仍抱跪在地上哭泣;父親坐在桌邊,單手捂眼,淚水直滾。

  還看著,李瓚忽無意識喚了聲:「冉冉……」

  宋冉一愣,回頭。

  他臉色微沉,輕輕拿下巴指了指街對面。

  順他的方向看去,轉角一戶廢棄人家的門口,屋門半開,一個斷了半截腿的政府軍士兵靠坐在門邊,望著這頭的情景。

  那個士兵還年輕,二十五六歲。他一動不動坐在原地,靜靜地,就那麼靜靜地看著這邊發生的一切。

  李瓚聲音很低,說:「不能保護自己國家的女人和孩子,沒什麼比這個更悲哀了。」

  那個仲介最終又看上了另外兩個女孩,一併帶走。

  街上哭聲不斷,

  宋冉關了相機,她不願留下拍攝最後的場景了,那分別的畫面她承受不住。她扭頭看李瓚:「我們走吧。」

  「嗯。」

  宋冉一路低垂著頭顱,有些無精打采。走到半路,她終於受不了了,深深吸一口氣,突然走下臺階一屁股坐在路邊,低下頭,手撐著腦袋。

  李瓚過去她旁邊坐下,沒說話,安安靜靜陪她坐了兩三分鐘。

  她緩了會兒,心裡翻湧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些。

  他問:「心裡不舒服?」

  「……嗯。」 她抬起頭,勉強笑了一下,眼神卻迷茫,「我忽然就好像……不知道自己做這些事的意義是什麼了。」

  「怎麼說?」

  「記者到底是不是一個以苦難為生的職業?如果不是,為什麼什麼都阻止不了?」她苦苦地笑,說,「就像不能阻止那個孩子被賣走,不能阻止戰爭。」

  李瓚卻極淡地牽起唇角,問:「這世上有什麼職業,是能夠阻止戰爭的?」

  宋冉愣住。

  「好像,連軍人都不可以。軍人是不是就以苦難為生?」

  「……」宋冉搖了搖頭。

  李瓚說:「關於記者,我倒聽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如果你沒法阻止戰爭,就把戰爭的真相告訴世界。我想,這就是你該做的事,也是你已經做到了的事。」

  「可真相就是總有人在經受磨難,總有人在死去。有時候想想,他們受苦了,他們死了,可這世上又有誰在乎呢?」她說到此處,哀傷又迷惑。

  李瓚看她半刻,道:「是。總有一天,大家都會死,然後,這裡發生過的一切都會成為歷史,超越所有個體生命的苦難,留存下來。而歷史,是需要被記錄的。這不就是你所追尋的意義嗎?」

  宋冉內心一震,像被人忽然敲醒。

  她望著他,眼神終於漸漸恢復了清明。

  他還是他啊,

  那個最值得信賴的人,那個始終溫柔而又清醒的人。

  「謝謝。」她輕聲說。

  他拍了拍她肩膀,起身繼續往前走了。

  宋冉也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跟在他後頭。

  她望著他的背影,忽說:「你好像總是很堅定,以前就是。」

  李瓚回眸看她一眼,說:「只是客觀說幾句話而已,不至於。」

  「哦。那……你會有迷茫的時候嗎?」她在他身後,輕聲問,「會也有解不開的心結嗎?」

  這一回,他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回頭。

  李瓚走到摩托車邊,摘下頭盔拋給她,自己跨坐上了車。

  宋冉系上頭盔,爬坐去了他的身後。

  一路風馳電掣,宋冉輕貼在他後頭,仍是低著頭,腦袋抵著他的後背。這一次,她的手小心地揪住了他腰間的軍裝。

  ——阿瓚,你心裡是不是也有什麼苦處,耿耿於懷卻說不出口?——

  兩人一路沉默地穿過紛飛的塵灰炮火。

  快到戰地醫院時,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其中一條街上有集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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