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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本傑明緊張起來,不等了!

  他撥開宋冉,大步上前,對那家人道:「Sorry!」(對不起!)

  說著去扯李瓚的手臂:「撤退!」

  李瓚打開他的手,眼睛血紅,表情幾近瘋狂:「滾。」

  本傑明一怔。

  夫婦驚恐哭泣,孩子嚎啕大哭。

  「I'm so sorry! Please forgive me.」(對不起,請原諒我!)本傑明再度去扯李瓚,回頭吼:「凱文!把他抬走!」

  凱文沖上前,竟也沒能把李瓚扯開。

  「撤退!這是命令!」本傑明愈發急迫,去拉李瓚的手臂。

  可就在這時,宋冉突然上前推開他們。

  她沖上去,從背後抱住李瓚。她的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用盡渾身力量摟住他。

  她害怕得發抖,卻咬緊牙,一聲不吭。

  李瓚在那炸彈面前生了根,

  他掙扎著,盯著線路,手指一刻不停,青色,粉色,黑色……

  他看不見那丈夫絕望地拿臉頰緊貼妻兒,嘴裡不停念著東語的我愛你,他看不見那妻子閉著眼睛淚如雨下,他看不見那孩子黑亮的大眼睛裡噙滿淚水。

  他只看見無數次的噩夢裡,一片虛白之後,那家人空洞的黑暗的眼睛。

  忽然間,一切都不存在了;丈夫,妻子,孩子,本傑明,凱文,統統消失。

  牢房也不存在了,空間內只剩下他和那枚倒計時的炸彈,響徹世界的轟隆震響,讓他甚至聽不清自己的心跳。

  那顆炸彈化身面目猙獰的黑影;死去的丈夫、妻子、孩子,他們的臉交替著融合著,化作怪獸的面目。

  而他是一個跟怪獸扳手腕的人,死死地堅持著,咬著牙,哪怕用盡全身力氣,哪怕被掰斷手腕都不肯倒下去。

  「00:00:29」

  李瓚渾身被汗浸得濕透,整張臉連眼睛都因劇烈的精神抗爭而充血潮紅,他強制讓自己清醒,爭分奪秒地辨認,分析,剪線……

  在這個只剩下他的世界裡,

  他是一個落魄的孤獨士兵,面對千軍萬馬,獨自拔出手中的刀劍。

  「00:00:19」

  本傑明和凱文松了手,緊急撤退。

  宋冉收緊手臂,緊閉上眼。

  「00:00:09」

  李瓚汗水直下,眼睛血紅;耳朵轟鳴,頭疼欲裂;手卻依然穩定,飛速撥弄切斷一條條電線。

  紅色,藍色,綠色,橙色,白色,

  「00:00:01」

  時間定格!

  突然,世界安靜了。

  李瓚松了手裡的刀,輕輕仰起頭。

  消失了,安靜了,耳邊死一般的寂靜,他聽到胸腔中宛如復蘇重生的心跳聲,還有,身後宋冉顫抖的呼吸聲。

  他面上一陣虛空,手緩緩落下去,落在腰間,覆上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劇顫,緊摟著他。

  李瓚低下頭,渾身脫力,坐倒在地上。宋冉以為他會摔倒,上前擁住他。不想他一轉身,將她緊箍入懷。

  冉冉……

  他將腦袋埋在她脖子裡,深深地埋著。

  「阿瓚……」宋冉摟住他汗濕的後背,卻猛地一怔。

  某種溫熱而濕潤的液體湧出來,淌進她的脖子裡。

  是淚。

  一行一行的淚。

  無聲,痛苦,悔恨,解脫。

  他肩膀輕顫,想要克制,可淚水越來越多,源源不斷,再也壓抑不住,盡數流淌出來,濕透了她的心。

  §Chapter 56

  太陽西落,橙色的陽光斜照著空曠無人的街區。

  安靜的民巷,破敗的樓房,夕陽從細長的窗戶裡投射進來,似一條柔軟的紗,搭在宋冉和李瓚的腿上。

  兩人背靠牆壁,坐在室內陰涼的角落裡。

  李瓚頭靠在宋冉的肩上,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像是睡著了。

  宋冉腦袋無意識朝他的方向偏著,臉頰輕貼他柔軟的發。

  她眼睛紅紅的,在發呆。

  忽然手心一熱。李瓚握緊了她的手,嗓音沙啞:「對不起。」

  他艱難地皺了下眉,厭惡自己又說出這三個字。

  「沒有。」宋冉搖頭,「你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你想救他們。」

  「不止是他們。」他說。

  她知道,但沒接話,等著他。

  「冉冉。」

  「嗯?」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有過不去的坎。」

  「嗯。」

  「你記不記得去年,九月二十六號那天。」

  她怔了怔,怎麼會不記得。

  那個自殺的女人引爆炸彈,爆炸那一刻的衝擊波像一面牆朝她砸來。

  「大家都在逃的時候,街上還有第二顆炸彈。」

  她點點頭,隱約猜到那一刻他朝她身後撲過去,是後面有更緊急的狀況。

  「我想拆掉,但沒成功。」他克制著,眉心扯動了一下,「時間來不及,我把自殺襲擊者推進了路邊的民居裡。」

  宋冉已經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心頭打了個寒噤:「裡邊有人?」

  「嗯。一家六口。」他很平靜地講出這一句,停了一會兒沒說話了。

  陰暗的角落裡,似有浮動的涼意。

  宋冉握緊他微涼的手,一聲不吭。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的眼神。丈夫摟著他的妻子和孩子,驚恐,悲哀,不敢相信命運;妻子絕望地抱緊孩子。而那幾個小孩,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沉默地接受了死亡。他們的眼神,像嬰兒緊抓的手,要把我記住。那時我很想做點兒什麼,但來不及了。」

  宋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眼睛濕潤,道:「難怪你總說,目的正確,不代表結果正義。」

  李瓚沒做聲,像是在精疲力竭之後,說完那一長段話,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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