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玖月晞 > 白色橄欖樹 | 上頁 下頁
一七四


  第五人揮刀上前,猛地砍向李瓚側肋。不及他速度之快,轉手揮動奪來的長刀,一刀抹過對方脖子。

  他一個趔趄往前,猛地拿長刀撐住身體;滴血的刀尖撞在地面,一滴滴的血跡砸落,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撐著刀,微抬起頭,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

  他聽到自己呼吸聲很重,發著顫。血,抑或是汗,迷了他的眼。面前一片血光,敵人一個,又一個,沖上前來。而他如同機械一般,施展著畢生所學,撐著,熬著,松著左手的繩索。

  他一次又一次,竭盡全力,浴血而前。可,快撐不下去了。汩汩湧出的血液帶走了他的體力。他的身體越來越重,眼睛越來越模糊,意識越來越渙散。

  已經到極限了。

  可還不夠,她還沒有平安落地。

  一次又一次,他咬著牙齒,死命撐下來,血紅的眼神渙散了又聚攏,揮刀迎敵。

  長刀砍在石壁上,清脆的聲響在廟宇裡回蕩,震上穹頂。可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有自己的喘息聲粗重而緩慢,像即將流逝的生命。

  他看見穹頂一角,彩色玻璃窗上繪著王與後。

  倉迪寺,古國的倉迪王為他的王后修建的永生之所。

  世上,真的有永恆嗎?

  他從來不奢望永恆。

  他想要的,只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僅此而已。如此簡單的心願,在這一刻竟如登天之難。

  命運為何將他推入這般絕境?

  若世間真有命運一說,他想質問一句,

  他這一生,沒做過一件壞事。不曾接受命運提前贈與的禮物,也不曾佔有任何一件他無法與之匹配的功績。

  他這一生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讓他承受此刻這般無盡的絕望與痛恨,將他的脊背連同生命一道壓彎。

  他驟然間痛恨命運的不公。

  李瓚腳踩著第十二個持刀人的屍體,扶著窗臺低著頭,一下一下,緩慢而用力地喘氣。他的意識早已模糊,眼睛卻依舊狠厲,盯著繞在門口的敵人。

  身體,好像動不了了。

  不能放棄,還不能。

  第十三個人揮刀而來,李瓚竟再一次站起,刀刃相擦,白光閃爍。

  而就是在那一瞬,他左手上的力量徹底鬆懈——宋冉落地了。

  那一瞬,他突然就原諒了一切。

  繩索上傳來拉動的力量,是本傑明叫他下去。

  他下不去了。

  他喉中發出一絲悲鳴,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揮刀砍向繩索。繩子斷開,沾滿了鮮血,沿著高高的白色大理石壁掉落下去。

  下一秒,他聽見刀刃刺進他身體的悶響,鮮血順著白刃緩緩溢出。

  這一次,他終於低下了頭,眼中的光芒徹底渙散。他緩緩跪了下去,寂靜地,筆直地,栽倒在地。

  滿身的鮮血,一地的屍體。

  那狹小的空間裡,牆壁上,天花板上,鮮血淋漓。

  恐怖分子的士兵們立刻湧上前。

  為首的沖到窗臺邊朝下望,樓下已空無人影。

  只有月光,撒在皓白色的印著經文的大理石地板上,在夜色中閃著冷光。

  探照燈交錯閃過;高牆外,護寺河水波蕩漾;河岸的橄欖樹林,綿延遠去,無邊無際。

  §Chapter 62

  宋冉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用力睜眼,想看清什麼,可世界一絲光線都沒有,只有時不時傳來的槍聲,有時候很近,有時候很遠。

  她四處摸索,想跑,卻跑不脫,也找不到方向——她的腳無法觸到地面,有人緊緊抱著她,在黑暗中奔跑。

  她知道那是阿瓚。

  她聽到了他的呼吸聲,粗沉,急切,緊張,恐懼;她看不見他,她想摸摸他,卻也摸不到。

  她慌極了,喊他,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她明明沒有用力,卻很累很累,神思一晃,就昏迷了過去。

  等意識再回籠,依舊是黑暗。這次,她聽見了哭聲。阿瓚的哭聲。

  低低的,帶著無盡的心酸和苦楚,說:「冉冉,你帶我走。」

  她心都碎了,尋著聲音去找他,想要抱住他,可她什麼都抓不到。他的聲音仿佛來自虛空,她碰不到他。

  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她在這樣的夢境反反復複,苦苦掙扎,最終仍是什麼都握不住,最終仍是一次次在混沌中失去意識。

  她在那個黑暗的世界裡走了不知多久,直到有一天醒來,眼前依舊一片漆黑。但這次,有什麼不一樣了。

  她動了動手指,抓到了病床的床單。

  下一秒,傳來陌生的呼喊,是中國人,女性:「V3號房病人醒了!」

  緊接著,一堆陌生的聲音湧進來,全是中文。有醫生給她檢查身體,問她各個部位感覺如何,有護士拉著她的肢體貼金屬片,她什麼也看不見,又慌又驚:「阿瓚呢?」

  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阿瓚是誰,他們抓著她給她檢查,問她問題。她掙脫不動,被摁在床上,一個護士說:「你需要換眼角膜,但目前眼角捐獻要排隊,可能得等一個多月。你不要慌張。我們已經通知你媽媽了,她很快趕過來。」

  正說著,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冉冉?」

  是何山然。

  宋冉一怔,知道自己回到帝城了。

  醫生跟何山然交流著什麼,她一句也沒聽。沒過多久,病房安靜下去,只剩了何山然。

  他坐到床邊,隔著袖子握了握她消瘦的手臂,安慰:「冉冉別怕,你回國了,很安全。眼睛不用擔心,等眼角膜……」

  「阿瓚呢?」她循聲轉頭去看他,目光渙散,瞳孔漆黑,「李瓚呢?」

  何山然微笑:「他還在東國。再過一個月才能回來。」

  她怔了怔,問:「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昏迷了兩三天。」

  「怎麼……好像過了很久?」

  「昏迷的人都會有這種感受。」

  「現在是二月?」

  「對。二月十號。」

  她喃喃:「二月怎麼不冷?」

  「你忘了,這是北方。屋子裡有暖氣啊。」

  病房門推開,

  「冉冉!」冉雨微的聲音傳來。

  「媽媽……」宋冉鼻子驟然一酸,慌忙朝她伸手,下一秒就被冉雨微攬進懷裡,緊緊摟著。

  「你嚇死我了。」冉雨微的聲音裡竟有一絲少見的顫抖和哽咽,「冉冉,你嚇死媽媽了!」

  何山然說,那枚子彈雖然打到她的喉嚨,卻也打偏了。子彈擦過下頜骨時,她活活痛暈了過去,因失血過多而休克。搶救過後,昏迷了兩三天才醒來。

  只有兩三天嗎?

  宋冉覺得傷口一點兒都不疼。她試著伸手去摸,只摸到纏著的紗布。

  隔著紗布,她摸不清楚,還摸著,冉雨微忽說:「今天早上阿瓚給你打電話了。」

  她的手落了下去,眼眸抬起來,眸子裡沒有半點光亮:「你接到電話了?」

  「你的手機一直是我拿著。他說要執行一個比較大的任務,後邊一個月可能沒法聯繫你。但等任務完成,就會回國了。」

  「真的?」

  「是啊。我怕他擔心,跟他說你恢復得很好,眼角膜也快找到了。」

  「哦。」

  「所以你先休養,等養好了身體,換了眼睛。他剛好就回來了,好不好?」

  宋冉輕輕落了口氣,說:「好啊。你有沒有跟他說注意安全?」

  「說了。」

  「那就好。」

  她沒講多久,有些累了,說想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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