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墨寶非寶 > 十二年,故人戲 | 上頁 下頁
一一三


  再不攔他,只怕下一句就是『沈沈玉倒黃昏後』了……

  陰涼處的兩邊都站著傅侗文的人,聽不見他們之間的詳細對話,只瞧著那題了字的摺扇在兩人之間,你拿回來,我搶過去,是爭搶什麼呢?沒人瞧得懂其中門道,但也明白,三爺這是在和沈小姐逗悶子呢。

  這婚事是真要近了。

  §第二卷 第四十八章 南國雁還巢(2)

  到四點十分,有火車進站。

  不是他們等得那一班,是從南京來的。

  其實傅侗文和沈奚都有心理準備,火車歷來都是晚點,他們今日早做了要等到日落的準備。他望著月臺上下車的旅客散了,車停到鐵軌盡頭,等明日返回南京。

  「剛通火車時,還沒人敢走夜路,」他笑,「都以為夜間行車要驚擾山神水怪,會有車禍。」

  傅侗文一說過去,她就像個旁觀的孩子。

  有許多問題排隊等在心裡,等著被問出來:「你來上海時,也是坐火車嗎?」

  他傾身對她笑,低聲說:「我是自作主張離京的,不能乘火車,怕被人發現了帶回去。」

  她驚訝:「那四爺……」

  譚先生不是總說,四爺和他一道出國的嗎?傅家兩個兒子都跑了,怕是會大亂吧?怎麼讓他們得逞的?她滿腹疑問。

  尋常日子沈奚不願和他聊傅侗汌,怕勾起他的傷心往事。

  還有一層微妙的心理是:她是傅侗汌牌位拜過天地的,每每提起來,總能記得那個牌位上傅侗汌三個字。聽說,那字是傅侗文親自寫下來,刻上去的。

  「想問關於侗汌的什麼?」他含笑反問。

  「想問,他是怎麼和你一起逃離傅家的?」

  「他……在我之後,」傅侗文記起過往,嘴邊掛了笑,「我走後,父親看管他更嚴了。那時恰逢老人家想娶個風塵女子,為討對方歡心,還在廣和樓旁的天瑞居擺了酒宴。侗汌借著這個由頭,在報上登了一則廣告,公開宣佈不承認這個來自八大胡同的女人進傅家。登出來不說,還把那報紙買了上千份,傳得滿京城都是,於是就被趕出了家門。不過三日,父親回過味來,人卻再尋不回了。」

  傅侗汌胡鬧起來,可不比他這個三哥差。

  「他不曉得我在上海公寓的地址,又不敢去公館,於是只好雇了幾個人,在碼頭日夜守著,」他繼續道,「我在公寓裡等船期,他在小旅店裡住著,守株待兔。他是少爺的身子,可惜逃出來沒帶多少錢。只好去住小旅店,吃了不少的苦。」

  傅侗汌雖生母地位不高,但在傅家也從未吃過苦,何曾住過那等地方。那時的小旅店是魚龍混雜的地方,夜裡頭左右房間裡是打牌的打牌,抽大煙的抽大煙,還有下等妓女在門外頭笑,幾個女孩子環抱著雙臂,在一溜房間溜達著,唱著小調,只等著哪位光著膀子的爺們拉進去做個一夜夫妻。

  傅侗汌夜裡難安眠,被不知什麼東西咬得身上一塊塊地紅,瘙癢無用,去質問旅店老闆,為何房裡會有咬人的蟲子,老闆和夥計嘲笑他見識短,告訴這位小少爺,那咬人的蟲子叫跳蚤,是旅館裡最常見的。

  他被人取笑到少爺脾氣上來,自己買夥計少了滾燙的水燙洗床單,還想要曬被子。

  結果小旅店窗外臨著破敗的弄堂,牆根下經年累月被人尿得騷氣熏天,別說曬被子,推了窗就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

  傅侗文說到這裡,笑出了聲:「等再見到我,我險些沒認出他來,蓬頭垢面、臉色灰白,身上還有跳蚤。花了不少的錢疏通,才讓洋人把他放上了床。單開了一間房,二十天后,身上總算是乾淨了,只是頭髮全剃了,終日戴著帽子不肯摘下來,成了游輪一景。」

  沈奚輕輕搖著扇子,為他扇風。

  「侗汌在英國,和一個華僑的女孩子很要好,」他像要在今日,在這個火車月臺上,在夕陽下把往事都說盡,「帶來給我看過兩回,他回國後在和那個女孩子通信,婚期也商量著定了。因為我家裡不太接納華僑,也算是私定終身。」

  傅侗文手指撚沈奚脖子裡的珍珠項鍊,一顆顆小指甲蓋大小的珠子,有淺粉的光澤。

  「後來,那女孩子送來一副挽聯。」

  華僑家庭,女孩子沒學過古文學,挑了現成的句子: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靈堂上的挽聯都是歌功頌德居多,為攀附傅家,有聯語精妙的,有盪氣迴腸的,有催人淚下的,唯獨這一幅像應付差事,哪裡有抄句詩詞就送來的道理?

  獨有傅侗文替侗汌看懂了,靈堂裡的挽聯被搬出去焚燒時,他親手把那幅取下來,放在侗汌的懷裡。這悲歡哀怨,他竟和一個從未蒙面的女孩子有了共鳴。

  人生過半,將至不惑。

  他這個老男人的心硬得很,尋常人很難再觸到了。

  可那日顧義仁的事還是穿心刺肺。「終其一生報效家國」,相似的話,侗汌說過,侗臨也說過,都沒落得什麼好下場……

  火車在鐵軌盡頭,天地一線處直行而來。

  一聲汽笛鳴叫破空而來。

  「三爺,是這個了。」私人租用的火車上有特殊的信號旗,很好認。

  傅侗文和沈奚立刻上了月臺。

  此時,前一班車次的旅客早離了站,今日從上海駛出的車也都在上午出去了。站內外都沒了閒雜人,枕木震顫著,車早早減了速,緩慢地借著刹車後的餘力滑入站內。

  直照在眼皮上的日光被擋了去。

  傅侗文還沒等車停穩,已經握住門邊的金屬扶手,登上車。

  沈奚追上他。

  私人包下的火車,一節車頭,兩節車廂。在第一節車廂裡的人都沒見過傅侗文,忽然見個先生闖入,手都按在槍柄上,到有人叫「三爺」,大夥才安下了心。

  一路防備著到上海,總算是見到主顧了。

  「人如何了?」傅侗文向前走著,不看過道兩旁的人,只問第二節車廂門外的人。

  「說不上太好,」那人躬身,低聲說,「昨日夜裡燒起來,人眼下是糊塗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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