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青衫落拓 > 被遺忘的時光 | 上頁 下頁
八〇


  他更抗拒孩子,直言不想不徵求小孩子的意見,就把他們帶來這個動盪不安全的世界。

  看著愛生活、愛熱鬧、愛人群的他竟然有如此悲觀的一面,她不得不詫異,並試圖勸慰他:「你不是第一個對世界和未來感到悲觀的人了,上個世紀從垮掉的一代到嬉皮士,全認為這世界沒什麼希望,遲早會完蛋。可你看,大家還不是一樣繼續生活下來,而且只要不苛求,各自都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樂趣。」

  「我從來不苛求世界,所以不認為找樂子是困難的事,可是我對自己沒把握,我能讓我叔叔不對我過於失望就不錯了,恐怕沒法兒去負擔生孩子再陪他正確長大的責任。」

  「你生活的目標就是不讓你叔叔失望嗎?」

  「那是之一,」他略微思索,她滿心期待自己也能成為另一個之一,然而他重新開口,說的卻是,「剛出來時,我還想混出一個樣子,不讓嬸嬸看扁我。可是這兩年成熟了,才發現自己實在幼稚。她其實沒看輕我,只是我們是兩類人,沒法兒讓彼此認同。」

  她想,她到底有沒有在他心裡佔據一席之地?兩個人已經如此親密,怎麼會不去計畫一個屬於他們的未來?這個男人真如他自己認為的那樣已經成熟了嗎?他和她是否也是兩類人,很難求得一個認同?

  一段關係如果有了疑慮,就很難維持甜蜜。其間他們友好坦誠地交談,嘗試分開,準備退回去做好朋友。可是沒過多久,她發現這個主意根本就是個笑話,她的外國同學和同事能輕易做到的事,對她卻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沒法兒安于做朋友,眼看別的女孩子跟他搭訕,徹底退出他的生活圈子,眼不見為淨,她又不舍。

  她克制不了想和他在一起的欲望:如果好風度、好教養並不能讓一個人避免失戀帶來的痛,那麼向他屈服,也不是罪孽吧。

  這樣的進退維谷,尚少昆再不敏感,也覺察出了路是的掙扎。

  終於有一天,路是看到了他跟另一個英國女孩子親熱談笑,旁若無人。他分明清楚地看到了她眼裡的痛,卻絲毫再不肯退讓,手仍然擱在那女孩子肩上。

  路是知道,他拒絕了她,並且代她做了決定。

  一瞬間,她也做出了決定——辭去工作回國,隔了一個大洋,分處不同的大陸,斷掉所有的貪戀與不舍。

  尚少昆到希思羅機場送她。雖然這裡號稱全歐洲最繁忙的機場,五號航運樓仍然算得上寧靜,難得那天天氣晴好,沒有薄霧影響飛機的起降。

  一切按部就班地運行著,沒人理會一個女人是在此告別愛情,還是奔向新生。

  他陪她辦好行李托運,動作有條不紊。她本來想留一個瀟灑的背影給他,再不糾結於心事,卻還是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少昆,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凝視她,有難得的溫和:「我一直愛你,我只是沒辦法以你期待的方式愛你,對不起。」

  她努力睜大眼睛忍住淚,告訴自己可以揮手說再見了,嘴唇動了動,卻唯恐更咽,只能匆匆向安檢走去,快要進去,又回過頭來。

  他仍站在原處看著她。

  只是看著而已。

  她曾陪朋友租TVB的劇集看過,知道電視劇的橋段到了這種時刻,走的人哪怕過了安檢也會掙扎著跑出來,留下的那個人必然會定下一個航班追過去。

  然而她清楚地知道,那是別人的劇情,他們不會這樣,他們將會相忘於江湖。

  (三)

  「小是,你現在住哪一個城市?」

  「我住深圳。你呢?」

  「我還是滿世界跑,這幾年在巴西的時間比較多。不過,我在倫敦市區買了套公寓,算是我唯一的不動產。」

  路是清楚地記得,她當時嚮往帶花園的房子與帶田園氣息的生活,但為了上班方便,只能租住市區公寓;他那麼愛熱鬧,倒租住在郊區一套帶花園的房子裡,卻又根本無心打理,還招來過鄰居投訴。她不禁啞然失笑:「我以為你並不喜歡倫敦。」

  「夏天的倫敦還是不錯的。」

  談話一旦開始,到底要流於泛泛,從現況一直講到英國人無話可說時必講的天氣。兩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

  面對這個仍然英俊的男人,路是的心裡卻沒有多少喜悅,百般滋味交集,真切意識到了流年偷換,時光無情,最清晰浮上來的竟是黯然。

  尚少昆變換了一個站立的姿勢,路是一向敏感,馬上收攝心神:「趕時間嗎?」

  他將手裡的登機牌給她看,他要去的是與她的目的地相鄰省份的省會城市,飛機起飛時間比她早半小時,的確該進安檢了。

  「其實我在那邊坐了一個多小時,又去書店翻了所有不算礙眼的書,從你身邊經過了一次,只在剛才聽到你接電話的聲音才看到你,真是該死。」

  「沒有對面不識已經很好了。」她微笑。白雲機場不算小,地下一層候機廳也很大,多少人來去匆匆沒有餘暇旁顧,能為一個聲音駐足,也算是有緣,「畢竟我們很多年沒見,我也老了。」

  「胡說,你一點兒沒老。」

  她笑著領受了這個恭維,知道自己在三十六歲的年齡,保持著還算上佳的狀態,尚未露出絲毫頹勢。這算是一個竊竊的安慰嗎?她的笑裡帶了點兒自嘲的意味。

  「去登機吧。」

  「我準備回國住一段時間,還沒買手機,把你的號碼給我。」

  路是輕輕搖頭,終於她能清晰拒絕他一次了:「不,少昆,如果有緣,我希望我們還能偶遇。可是打電話的話,大概你我都會不知道說什麼好。」

  尚少昆也笑了:「有道理。再見,小是。」

  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走向自動扶梯,路是想,機場真是一個適合說再見的地方。

  每個人在這裡都只是稍事停留,來去匆匆。再惡劣的天氣,再嚴重的延誤,也不至於讓人生出會從此羈留不去的恐慌。

  多年不見的這個人有了成熟沉鬱的姿態,再不是與她相戀時那個落拓不羈的大男孩了。活在她記憶裡的影像突然變得模糊,她竟然並不為重新見到他而雀躍,不為他再次消失在人海中而失落。誰能說清重逢算不算一件好事,誰能面對曾經最親密的人以陌生面目出現在眼前?

  路是提起筆記本包,踏上自動扶梯,隨著人流進安檢,走向登機口。

  一個旅程之後還有另一個旅程,與無數人擦肩而過,也包括他。

  最終,他們都有各自歸去的方向。

  (四)

  路是結束出差回家,意外看到蘇傑正與寶寶坐在地板上搭著積木。看到她,寶寶歡呼一聲,爬起來沖向她,將搭就的積木全都帶倒。

  寶寶絮絮對她講著幼稚園與家裡發生的事情:

  「新來的外教老師叫jane,有著一雙綠眼睛」;

  「羅羅又把沙子放進我的帽子裡,被老師批評了」;

  「小琪不小心打壞了地球儀,老師說沒關係」;

  「爸爸前天帶我去看馬戲表演,我喜歡那只白老虎」;

  「我就要有一個小弟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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