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八八


  什麼?

  衛來還沒反應過來,岑今已經舒服地躺進他懷裡,從帆布袋裡拿出地圖,展開了細看:「埃高……這裡,西北,有米恩國家公園,賽門山地,很多動物,獅尾狒、埃狼,還有豺……

  「援非的時候,當地的同事給我講過非洲哪裡好玩:肯雅的動物遷徙、博茨瓦納的荒野雄獅……都沒看過。從卡隆離開時很匆忙,再沒來過。」

  她抬頭看衛來:「埃高這麼近,去看看吧。你不喜歡熱,以後估計也不會再來,趁這機會,我們去看看,嗯?」

  衛來沉默了一下。

  她說得認真又自然,不是鬧著玩的,也不是央求。

  衛來覺得,自己不會真的去駁回她任何一個要求,只是——

  「知道有人要殺你嗎?這種情況下,你真的有心思考慮去玩?」

  岑今笑,眯起眼睛,把地圖搭在車架上,給兩個人搭起一方小小的涼棚:「衛來,我們要約定一些事。」

  「你說。」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地圖把光遮住了,她的臉藏在陰影裡。

  「剛到非洲的時候,有一天,前輩把我們這些新人召集起來,有男有女,在一間房間裡,傳看一些因為太過血腥不能對外公開的照片,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女人你懂,會更悲慘一點。

  「前輩說,你們來到這裡,機構當然會極力保護你們的安全,但世事沒有絕對,我需要你們清楚:當事態失控的時候,最極端、糟糕和沒有尊嚴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

  「我們一張張地傳看,有人看吐了,有人哭了,我一直攥著手裡的照片,把照片的角都攥皺了。

  「前輩說,現在,請囑咐你最親密的同事:當這種情況真的發生,而你又無能為力的時候,你希望他怎麼做。現在就約定好,不要臨到關口再猶豫,來不及。

  「我們沉默了很久,然後互相拜託。我對每個人都說了,與其受到那種輪番的欺辱後毫無尊嚴地被殺,請預先就把我殺了。對比有些照片裡的情形,死得早點是一種幸運。」

  衛來大致猜到了,心裡有些難受,環抱住她的手臂略收緊了些。

  岑今笑:「人都不喜歡討論那些討厭和避諱的事,但這不代表它們不會發生。衛來,我知道你聽過我和白袍在溫室裡的談話,我的有些想法至今還是沒變。我不知道是誰想殺我,但我很清楚,再強的保鏢陪著,流彈也可以要我的命。或許有一天,我正笑著跟你講話,一顆子彈就會在我腦子裡炸開。又或許,海上的那種爆炸會再次發生,對方會加派人手,情形會更兇險……」

  她壓低聲音:「我們要約定好,如果再次發生,如果你自己都身陷險境,衛來,請你不要拼命去保護我。」

  衛來沉默了很久,然後笑起來:「怎麼可能,我是你的保鏢啊。」

  「我跟你走,不當你是我保鏢,我當你是我愛人。」

  「愛人比客戶重要,當我是愛人,不是更應該為你拼命嗎?」

  岑今低聲說:「你不懂,就好像那次傳看照片一樣……你要是因為我死了,比我自己死更讓我難受。」

  衛來嘩啦一聲掀開遮擋的地圖。

  岑今微微閉上眼睛。

  沒有溫度的亮光照過來,照樣刺眼。

  衛來說:「岑小姐,你要是這麼悲觀,我可就不高興了。我還在想著以後怎麼過日子,你盡在這兒說些要死要活的話,掃不掃興?」

  岑今笑:「就知道你不喜歡聽,只是做個約定啊,未必會發生。」

  「這麼喜歡約定?那行,來,做。」

  他伸出手,其他手指內屈,只留小手指拉鉤用:「手指,來。」

  岑今笑,有樣學樣,小手指輕輕勾住他的。

  衛來說:「我們約定,首先,這位岑小姐,如果想嫁人,我活著的時候,只能嫁給我,嚴禁考慮醫生、律師、教授;我死了的話,你隨意——漂亮姑娘,追求的人一定大把,不用為我守寡,不人道。」

  岑今眼圈泛紅,努力維持笑容。

  「第二,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絕對不能死。要好好生活,吃好穿好睡好,要好好想念對方,紀念日送花,每年掃墓。可以適當流淚排解情緒,但一次不能超過十分鐘,不然傷身。」

  岑今埋頭進他胸膛,吸著鼻子點頭。

  「第三,從現在開始,不說喪氣話,不被不相干的人影響心情。買衣服買鞋買口紅,游山地遊公園看埃狼,白天補妝,晚上親熱,這是我要特別強調的,嗯?」

  岑今噗地笑出來。

  衛來也笑,頓了頓,柔聲說:「答應的話,蓋章吧。」

  他勾緊她小手指,大拇指與她指腹相抵,然後低頭,輕輕吻在她手面上。

  真奇怪,從前他覺得,上了床後,男女關係會告一段落。麋鹿和伊芙確定關係之後,他和可哥樹輪流在邊上鼓噪:「行啦,到手了,了卻一樁心事,把她放邊上晾一晾吧。現在可以陪兄弟打牌、喝酒、泡夜場了吧?」

  現在發現,不是告一段落,只是剛剛開始——怎麼會是了卻一樁心事呢,她會藤生蔓結,長成他一輩子的牽掛。

  車子順著泥濘的土路,歪歪扭扭開離海岸。

  路上居然看到了路牌。

  路過一棵樹,枝丫上掛了幅畫。風把畫幅吹得東搖西蕩,偶爾晃向這頭。衛來看得分明,上頭畫了塊肥皂。

  這什麼風俗?

  岑今說:「廣告,沒處貼,他們會往樹上掛。」

  好孤獨的廣告。

  車進科姆克小鎮,他們的運氣很好,趕上一週一次的集市。其實這集市規模不大——從頭走到尾五十米都不到,兩邊各類攤頭,賣雞、棕櫚油、肥皂、編織的鞋帽,還有衣服。

  賣衣服的是個小窩棚,一根繩拉出十來件色彩繽紛的廉價長裙。不過聊勝於無,岑今下去翻揀,衛來將車子停在週邊,笑著看她。有個當地女人過來兜售小商品,手臂上掛著幾十串金燦燦的飾物,墜子做成貝殼形狀,粗看不錯,仔細一看就知道做工蹩腳低劣。衛來搖頭,那女人著急,語言又不通,急得掰開小貝殼給他看。

  原來小貝殼裡有紅色的油膏,衛來還是不明白,女人索性用手指頭抹上一點,往嘴唇上送。

  這是當地人自製的口紅,用的天然染料和混合油膏。衛來起了興致,掰了幾個看,大概是技術不過關,沒色號之分,顏色都一樣。

  他買了一個,鏈子在手背上繞足了兩圈。

  有只雞咯咯地亂跑,殺雞的操刀在後頭追。

  窩棚裡,岑今正在比一條海藍色的長裙,賣主抱著一面四方的鏡子圍著她轉,給她看前後效果。

  衛來拿起衛星電話,撥通了麋鹿的號碼:「幫個忙,幫我查一下岑今當初牽涉到的那樁謀殺案。」

  麋鹿沒反應過來:「哈?」

  「她的死亡威脅如果跟那些社評無關,那到底是誰追著她不放?想來想去,也就可能跟人命有關了,她不是曾經被牽連進一樁河豚毒素的命案嗎,幫我起起這案子的底,可能會有線索。」

  麋鹿納悶,頓了頓,問他:「你是不是喜歡上岑小姐了?」

  否則平白無故,怎麼會對她的事情這麼上心。

  衛來說:「是啊。」

  麋鹿悻悻,承認得這麼爽快,讓他除了幫忙,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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