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尾魚 > 四月間事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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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無所謂地笑:「是啊,要錢是我,發佈消息也是我。人家出外勤,在外面跑來跑去,這種內部管理的事,當然該是我做。」 衛來沉默,頓了頓,輕聲說:「傻姑娘。」 岑今笑:「現在學精了,但是可惜,不能給那時候的自己分一點。」 錢湊得很快,有人拿存摺抵,有人提供了家裡的地址,告訴熱雷米貴重的物品藏在什麼地方,請他幫帶——在卡隆,凱西人本就屬於相對富裕的階層,求生的價碼雖然昂貴,但還是願意孤注一擲。 第一批的五個人在半夜出發,黎明時分,熱雷米和瑟奇的車子歸來,隔著很遠就向她比勝利的手勢。 岑今眼眶微濕,如釋重負。 「熱雷米囑咐我,這個消息不能公開,因為人多口雜,萬一洩露,這條好不容易買通的生命線就會被迫中斷。所以我行事很小心,把一次撤離的人數控制在十個左右,而且會安排親友一起走。有人問起少了人,我們一律回答,是為了降低風險,轉移到鄰近的保護區去了。 「就這樣操作了五六次。有一天早上,我照例地等,熱雷米和瑟奇回來之後,也照例地告訴我一路平安,沒有任何紕漏。 「然後他們回房休息。熱雷米走在我前面,他穿了花色的襯衫,我無意中發現,他的襯衫後背上,有一道噴濺上去的血跡。」 她看進衛來的眼睛:「於是我站著不動,他們都回房了,我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開始回憶他們是怎麼出現的,然後……我忽然害怕了。」 岑今一夜沒睡。 她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去懷疑同伴,那道血跡只不過是個意外,但這止不住有些可怕的想法像巨浪一樣翻卷著潑向更黑暗的方向。 第二天吃飯時,她看似無意地問熱雷米,自己能不能跟車一趟——以後戰爭結束,如果需要彙報、接受採訪、撰寫資料,她也好有親身經歷可循。 熱雷米拒絕了,理由是女人出外勤太危險,而且三個人都不在,保護區就是真空狀態,萬一出什麼紕漏呢? 岑今看著衛來笑:「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餿主意。」 再一次夜半出車時,她讓難民幫她做掩護,混上了車。 衛來問她:「有沒有想過這樣很危險?」 岑今有些失神:「想過啊,但我控制不住。我不知道車子把人拉出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可能是我從來沒出過保護區,對外面的事態還是很樂觀。我以前那些出外勤的同事也說過,BBC的記者還能在外頭走動……我覺得自己是外國人、國際志願者……總之,我就混上了車。」 這一路終生難忘。 從出了保護區的大門開始,車上的氣氛就開始緊張。身周簇擁的十來個難民一直在默默祈禱,一遍遍在胸口畫十字。周圍靜得可怕,只能聽到車皮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引擎聲漸漸地就和心臟響成同一頻率,胸口滯悶到無法呼吸。 卡隆的夜晚,本不應該這麼死寂的。岑今記得,屠殺還沒有發生的時候,晚上走在大街上,會看到有人喝酒、跳舞,也能聽到歌聲和電視節目的聲響。 而現在,卡隆像座死城。鼻端時不時傳來惡臭,只有在靠近路障時,能聽到胡卡人的呼喝和醉酒時的怪笑。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緩緩停下,外頭有風,隱隱聽到水流的聲音。燈光忽然亮起,岑今的頭皮發炸。她已經習慣不亮燈的夜晚了——保護區晚上不敢有一絲光亮,怕引來別有用心的眼睛。 帆布驟然揭開,最靠近車邊的人尖叫著被拖下。岑今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被人倒拖著拽摜到車下。尖叫掙扎聲不絕於耳,下一刻,忽然有人拽著她的頭髮把她的臉仰起,大吼:「這個不是凱西人!」 場上有一兩秒的寂靜。 這寂靜裡,岑今看清了一切。 這是在河岸邊,近樹林的一個營地。沒有船,但有一群帶武裝的胡卡人。有人圍坐在篝火邊喝酒,熱雷米和瑟奇正笑著開啟啤酒,白色的啤酒細沫噴薄而出,舔上他們的臉。 而另一側,車上的凱西人正被幾個粗壯兇悍的胡卡人拽進陰暗的林子裡。 那一聲「這個不是凱西人」幾乎讓所有人為之錯愕。有個凱西女人覷著這時機,掙脫了鉗制,沒命地向岑今奔過來,尖叫著:「岑!救我!救我!」 反應過來的胡卡人追上來,在那個女人就快奔到她面前時,手起刀落。 岑今哆嗦了一下,一道溫熱的血迷了她的眼睛。隔著那重血色,她看到那個女人趴在地上,掙扎著抬起頭,伸手指著她,說:「你……」 那女人戴頭巾,眼眶深陷,眼睛裡鎖著惶恐、絕望還有漸漸滅去的希冀。 岑今一下子發瘋了。這一時刻,什麼都不怕,她沖向那個胡卡人,恨不得抓爛他的臉,但還沒碰到他,就被人給硬拖了回去。她聽到瑟奇說:「你發什麼瘋!」 岑今紅了眼,不管不顧,抓住瑟奇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瑟奇痛呼,一腳把她踹開。岑今痛得在地上打滾,耳畔傳來開槍栓的聲音,冰冷的槍口抵上她額頭,但很快被人撥開。熱雷米說:「別,她還有用,讓我來。」 他抓起岑今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往林子裡走。岑今被他拖得跌跌撞撞,進到林子再深一點的地方,忽然僵住。 這裡是片屠場,屍首遍地,蚊蠅成群。有幾個胡卡人剛料理完,湊在一起吸煙,斜著眼看兩人。 熱雷米拖著岑今往前摁,岑今拼命掙扎,但力氣敵不過他。他用膝蓋壓住她的背,把她的臉死死摁在一個死人冰冷的臉上。 他說:「岑,你跑出來做什麼?我們養著你,你有吃、有喝,不好嗎?外面的世界多殘酷啊。」 岑今嘶啞著嗓子淚流滿面。 熱雷米說:「我讓你看看死了多少人,聽說死的人已經超過十萬了,這樣的屠場還有無數個,你自己看,天氣這麼熱,等到他們腐爛了,誰知道剩下的骨頭是凱西人的,還是你的? 「保護區遲早要完蛋的,那個法國牧師的教堂已經完了,裡頭有三千人,都死了。要不是有我,你的保護區也早不在了——我從他們身上榨取點東西,有什麼不對? 「岑,我給你選擇。第一是,你乖乖的,洗乾淨,回去,繼續做你的志願者,配合我們做事。運氣好的話,你還是保護難民的英雄,以後回到北歐,過你想過的日子;第二是,你就爛在這裡,沒人關心你的下落,你是失蹤人口、失蹤數字,你死了也不會有人追查。戰爭期間,一個兩個外國人失蹤,誰會當回事?多慘啊,千里迢迢跑來做志願者,然後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連骨頭都找不著……」 他把她拎起來,問她:「怎麼說?」 岑今止不住哆嗦,臉上的血和淚混在一起,嘴唇翕動著說不出話來。熱雷米等得不耐煩,忽然抬頭對那幾個胡卡人說:「送個女人給你們玩玩。」 他把岑今推了過去。 那幾個人怪叫著撲上來,岑今歇斯底里地尖叫,掙扎著連滾帶爬。混亂中,她抱到熱雷米的腿,死死不放,好像這是唯一的依靠,然後拼命點頭。 熱雷米摸摸她的頭,說:「你聽話了?」 岑今點頭,淚如雨下。 接下來的事,她記得模模糊糊。熱雷米把她牽回去,給她另找了一套衣服,她躲在車子裡換,換到一半,忽然噁心上湧,扒著車窗嘔吐,一直吐到膽汁都出來了。 熱雷米幫她梳理了頭髮,拿毛巾給她擦臉,說:「不要一副死了人的表情,你要笑,笑一下。」 她努力牽著嘴角,提醒自己:笑,要笑。 熱雷米終於對她的笑滿意,把她推到篝火邊,遞給她一瓶啤酒:「來,大家一起發財,碰個杯。」 岑今僵著臉笑,看著對面那個五大三粗的胡卡人。那人也在笑,手裡的啤酒和她的碰在了一起。 閃光燈亮起,哢嚓一聲,她下意識轉頭,看到熱雷米抱著相機,誇她:「笑得很自然。」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嗚嗚咽咽,岑今給自己空了的酒杯倒酒,對衛來說:「我沒什麼好解釋的,當時我確實點頭了。」 黎明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小學校。有一些難民在等,岑今下車,迎著他們,臉上還掛著那種努力擠出來的笑,說:「沒什麼,挺好的。」 熱雷米也說:「看,岑還買了一身新衣服。船上的人從烏達帶來好些小商品在擺攤,那些上船的人屁股還沒坐穩就買開了。」 難民們笑起來,岑今也笑,末了輕聲說:「我回去休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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