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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老麥殺豬

  殺豬場就在李三定家的房後頭,爬上房頂,殺豬的場景就都在眼裡了。可要到殺豬場跟前,路就走遠了,得先出胡同,再出街口,左拐經一個大河坑,再到殺豬場所在的前街,前街裡有一條長長的馬道,在馬道裡走啊走,走得都要撞到牆了,一側卻忽然有了一塊空闊的場地,這場地,才終於是那殺豬場了。

  繞是繞得很,但李三定寧願繞也不爬房頂,一為到跟前看得過癮,二為不願站在房頂上引人注目。十八歲的年齡,按說正是不知怕的年齡,但怕就像一條不懷好意的狗,李三定總想甩卻總也甩不掉它。

  在李三定的眼裡,老麥永遠是一副中年人的模樣,過去沒見怎麼年輕過,現在也不見怎麼老。區別在於豬上架的時候,老麥的一條腿忽然抬了起來,那腿用力頂在豬身上,臉漲得通紅,喘氣也一口緊一口的。而從前,他是臉也不紅,氣也不喘,腿也不必抬起來,只胳膊托了豬身,頭一揚手一舉就妥了。

  豬一上架,老麥就又是從前的老麥了,他手裡的殺豬刀,挨上豬身就像回了老家一樣,裡裡外外上上下下,一步都不會錯。李三定曾看過老麥摸黑給架上的豬開膛破肚,那時候村裡還沒通電,天黑下來就要點罩子燈,就在有人張羅著點罩子燈時,老麥一揮手制止了他。只見老麥叉開雙腿,站得如同一棵樹一樣結實,然後一把亮閃閃的刀子就從樹裡伸出來了。那把刀就像一隻魔手,凡到之處,必有一樣東西帶了濃郁的腥味,啪地飛進人們腳下的筐裡。人們先是一怔,隨即齊聲地喊起好來。也有好事的,擦亮一根火柴,低頭去察看筐裡的東西。就聽這人驚呼道,哎呀呀,神了神了!原來,那刀子取下的豬心、豬肺、豬肝什麼的,樣樣是完好無損,一點不多,一點不少。叫好聲在黑暗裡,有些放肆,有些野性,引得李三定也情不自禁地喊起來了,那聲音尖聲尖氣的,仿佛一隻被抓住的雞婆。他嚇了一跳,立刻閉緊嘴巴,再也沒敢發出聲音了。

  現在的李三定,嘴巴仍緊閉著,個子卻已長高了許多,那些年他是從大人們的腿縫裡看老麥殺豬的,現在他都可以和大人們的後腦勺比齊了。當然和同齡的男孩相比,他的個頭還是矮了點,人也瘦了點,但他沒辦法,天生一副直腸子,吃多少拉多少,就是一口整豬吃下去,也變不出二兩膘兒來。上學十幾年,他永遠是第一排的位置,也永遠是大同學欺侮的首選。現在好了,現在無論大小同學,都不由分說地被遷到農村去了,他們就像一群被放出來的豬,出了豬圈,圈裡的規則就再也不起作用了。往日的規則不起作用,一切從頭來,這樣的感覺真好,就像打撲克,手裡的牌不好,洗掉了重來。帶了這樣的感覺站在殺豬場上,感覺就更好了幾分,都趕得上過年過節一樣的好了。

  他從沒跟老麥說過話。老麥是個傲慢的人,不要說小孩子,大人他也很少答理,見了來看熱鬧的孩子,他會舉了刀子一臉凶相地說,滾開滾開,都他媽的滾開!李三定那時也沒倖免這粗魯的對待,但他還是要跑來看,在他眼裡,老麥是老麥,刀子是刀子,老麥和刀子是兩碼事,他喜歡的,是刀子在豬體內的稔熟,那小東西,真像是回了它的老家一樣,仿佛沒有老麥也能找准哪跟哪,一步都不會錯。

  老麥殺豬還是他那套工序,先捅再吹再燙再刮,最後才是上架。上架前的活兒,老麥通常都交給幾個幫手,自個兒則專負責架上的活兒。那捅豬的幫手,是個看起來文文靜靜的年輕人,但殺豬刀下到豬的脖頸時,顯得又猛又狠,倒讓先對他抱了懷疑的人們有些不寒而慄。燙豬的一個,則是個形象模糊的老者,因為他總是站在鍋灶前,被鍋裡的熱氣所籠罩,鍋裡的豬或者鼓脹了肚子四腳朝天,或者腦袋搭在鍋沿上,看上去就像在給一頭活豬洗澡一樣。通常,一個老麥兩個幫手,這殺豬場就可以運轉起來了,但冬季裡天短夜長,多一個人總能多趕出些活兒來,老麥便又安排了一個專翻腸子的人。這人首先是不能怕髒,再是不能怕丟臉面,豬腸子雖好吃,但翻腸時的骯髒是人們永遠不屑一看的。老麥安排的這人是個沒有老婆兒女的光棍漢,他的位置在最偏僻的角落,挨了一座豬圈,圈裡有兩頭豬,腸裡的糞便都翻到了圈裡。人們看見兩頭豬害怕似的遠遠地擠在一起,對那糞便看都不看一眼。

  老麥那把開膛破肚的殺豬刀,也不是一開始就肯用的,他先使一把又短又寬的刀將豬身刮上一陣,再舀一瓢一瓢的淨水沖上一陣,刮一陣沖一陣再刮一陣的,時間就顯得有點漫長,像是一場戲,總聽見鑼鼓響,卻不見幕布拉開一樣。人們希望的是手起刀落,一下就飽了眼福,一下就過了殺癮,開場的鑼鼓時間愈長,人們心裡就愈受煎熬。而老麥像是就要人們受這份煎熬,豬的乳頭他都要一個個刮過沖過。想想,一頭豬長長的兩排乳頭呢。老麥卻不管這些,他腦袋高高地揚起,眼皮低低地拉下,嘴巴則使勁地繃緊,繃得幾乎都成了一條長長的弧線。人們看著這弧線,知道它意味著,除了眼前的豬,老麥是任何事都不會理的了。但人們還是從中覺出了老麥的做作,他們想,就是一齣戲的角,也有偷空看一眼台下的時刻吧。

  總算,那把鋒利又小巧的被人們期盼已久的殺豬刀,有一刻換在了老麥的手裡了。就見老麥叉開雙腿,仍像一棵樹似的結實地站定,然後將刀尖鄭重地指向豬身。鄭重是李三定從老麥的身後看出來的,老麥板正的身軀,讓李三定忽然想到了紅衛兵在毛主席像前宣誓時的鄭重。但就在這時,一聲屁響忽然從老麥的棉褲襠裡冒了出來。那棉褲是黑粗布,大褲襠,仿佛一隻豬頭都能容下,可偏就沒容下一個屁。李三定都忍不住想笑出來了,但見別人都不笑,那笑只好憋在嗓子眼兒裡咕嚕了幾下,又咽回去了。

  老麥的的屁並沒影響到他的刀,刀在豬的體內熟練地遊走著。這是圍觀者最安靜的時刻,人們抻了脖子,瞪了眼睛,張了嘴巴,有幾分饑渴,幾分振奮,還有幾分恐懼。李三定和大家一樣,不同的只是大家注意的是那血淋淋的內臟,而他注意的則是那把游來遊去的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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