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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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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若擱在三定在過的學校,一定是要遭批判的,現在上上下下都在講為人民服務,作家寫了書稿費都沒有了,殺幾頭豬算得了什麼呢。但這裡像是有這裡的標準,外面的標準就像陽光一樣,這裡則是它無論如何也照不到的南牆根兒。 這其中,也有既不買煙也不送豬下水的,開始人們有些納悶,但經知情的一說,也就不奇怪了,原來,那人是老麥或其他幫手的什麼親戚,還有的是這村裡的手藝人,木匠或是泥瓦匠,理髮匠或是裱糊匠。親戚是自家人,用不著客氣;手藝人也是自家人,只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別看他們相互不大來往,一旦來往一回,一定是不見外不分你我的。這有點像大前年興起的革命大串聯,只要胳膊上戴個紅袖章,天下的紅衛兵就都是一家人了。但細想想,基礎究竟是不一樣的,紅衛兵的基礎和精神有關,手藝人的基礎則和物質有關,手藝人相互之間可以做到不見外,但決做不到像紅衛兵那樣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勇於去做犧牲。這麼一分析,手藝人和紅衛兵又像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了。 除了親戚和手藝人,還有一種人不必破費的,那就是大隊幹部。這些人不必親自到場,只他們的老婆孩子過來事情就辦了。若有親自到場的,老麥他們表面上不動聲色,活兒上卻見出了區別,豬捅得俐落了許多,毛刮得乾淨了許多,肉塊割得小了許多,回去不必再刮再洗,直接下鍋煮都可以了。 連老麥這樣傲慢的人都難免勢利,大家不由有些心涼,但行動上,愈發不敢有一絲的大意,該敬煙的敬煙,該敬豬腿的敬豬腿,大隊幹部家的豬牽來了,排頭的該讓就讓一讓,倒像是拿老麥當了榜樣一樣。若是擱在平常人家,掐個兒可是一百個不行的,有一回兩個男人竟為誰先誰後動起了刀子,他們的女人也助陣打在一起,一個揪掉了對方的一撮頭髮,一個則把對方抓得滿臉血痕。而老麥他們看見就當沒看見一樣,依然忙自個兒的,哪怕鬧出人命來,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殺的是豬又不是人。 要說老麥勢利吧,有一回,對一個被管制的地主分子他也相當地周到,免了那人的香煙不說,捅、吹、燙他也親自把關,連翻腸子的活兒他都到跟前察看,比對大隊幹部還要細心。這事可真叫人吃驚,這種人最是大隊幹部的敵人呢,平時碰上了,大家話都不敢說一句的。有人咬了另一個人的耳朵說,聽說老麥跟這地主的閨女有一腿呢。另一個人就說,那又怎麼樣,甭說他被管制,就是不被管制老麥也犯不著這樣,這樣不等於把人家閨女給賣了?咬耳朵的人嚇得急忙去捂這人的嘴,說,嚷什麼嚷什麼,你嚷什麼啊? 當然,以上的那些事情還是少的,大多還是尋常人家,按了尋常的規矩行事。通常是天不亮就起身套豬,然後用小拉車拉了,車上同時裝了燒水的棉花秸,迷迷瞪瞪呼呼隆隆的,一路摸黑就到了。本以為夠早的了,哪想殺豬場上早有四五頭豬等在那裡了。一問,才知那最早的一個,淩晨一點就套來了,壓根一夜就沒睡覺。燙豬的水已經開始燒了,滿滿的一大鍋水,還有灶裡灶外的棉花秸,都要由這最早的人家備足備齊。即便這樣,這人家來的一男一女仍是興致勃勃,一邊忙活著,一邊嘴裡還哼哼唱唱的。男的往鍋裡倒水時,不小心澆濕了女的鞋子,女的本就腳凍得夠嗆,水一澆身子都有些發抖了。男的問你哆嗦什麼?女的說沒事。男的說沒事你哆嗦什麼?女的說你幹的好事。旁邊人家的男女聽到了便哧哧地笑,說,你們在家還沒幹夠,跑這兒接著幹來了?大家樂著,沒話也找了話說,為的是快些把寒冷、黑暗熬過去,盼到天亮的一刻。 也有來得早的,獨自蹲在暗影裡一言不發。那不是不善言辭的人,就是在為豬的命運難過,別看他這時守在這裡,白天他的豬被殺時他一定就再不會露面了。豬是剛生下來就被他養著了,就像養個小孩子,一口一口地喂,有時飯做得少了,人不吃也給它剩一口。除了鮮豬草,從沒讓它吃過生食、冷食,蘿蔔紅薯白菜,樣樣是煮熟了燒熱了才喂給它。唉……正當他想來想去地難過時,忽然聽到那兩對男女急慌慌地喊他,快來看啊,你的豬在哭啊!他心裡一驚,立刻奔他的豬去了。半途聽得那男女們笑起來,才知是上當了。只聽那擔水的男的說,你要真是心疼它,就別吃它的肉,你說你能不吃它的肉嗎?他不服地說,就是吃,也不能像你們一樣高高興興地吃。男女們更笑起來,說,你真是又想好又想巧,不用怕,就是高高興興地吃,豬它也不會知道的。 天放亮的時候,套來的豬已經有十幾頭了。來之前由於早餓了兩天,現在都蔫頭蔫腦地躺在那裡,哼都不哼一聲。只個別過於傻的,還在四處拱來拱去地覓食吃,豬的主人苦笑著,說,真是到死都不明白,蠢物啊。 豬多起來人也多起來了,場子上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七嘴八舌地議論著。無非是議論誰家的豬怎樣,誰家的人又怎樣。平時豬都被圈在各家的圈裡,誰也不知道誰,現在聚在一起,大小肥瘦甚至脾氣稟性都能有個比較了。由豬波及到人,議論的標準也變了,豬肥的就是會過日子就是好人家,豬瘦的就是好吃懶做就是提不起的人家。有個要強的女人,怎樣述說自己的艱辛別人也不搭腔,因為她的瘦豬擺在那裡,艱辛至少也沒在豬身上艱辛過。為了證明不是她的過錯,她竟一棍子把她的豬打起來,讓人們看豬的腿,看豬的肚子。原來一條腿是跛的,肚子是脹鼓鼓的,女人說,一直都是這樣,它怎麼能肥起來呢?大家點著頭,信是信了,卻也不怎麼同情,反覺得這女人要強得不是地方,都這時候了,再來說它為什麼不肥,不是多此一舉嗎。 又過了一會兒,老麥他們幾個才慢騰騰地走進來了。就見他們全都戴了套袖,圍了圍裙,打了護腿,護腿和圍裙都是帆布的,腳面上也系了一層帆布,那個捅豬的青年,手上還戴了雙帆布手套。帆布把他們裝備得硬錚錚的,仿佛是一群刀槍不入的武士,有些威嚴,也有些可笑。人們不由自主地為他們閃開了一條路,就像敬畏有權勢的人物一樣。其實平時見了這幾個,人們還多少有些瞧不起呢,敬畏也就這麼幾天,不等臘月過去便會消失。想想,敬畏又怎麼樣,也一樣如玻璃上的冰花有今天沒明天吧。 這時,李三定也已站在人群中了,沒什麼人理他,正好他也不理別人,氣氛卻是熱鬧的,有旺盛極了的人氣。這正是他喜歡的:隱蔽在熱鬧裡。他不多的人生經驗已讓他覺出,隱蔽在人群裡比隱蔽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當然前提是隱蔽,也就是別人不去注意他。而現在,在殺豬場裡,他覺得他已經小心翼翼地越過危險期,進入到他的安全期了。 至於以上那些世俗的事情,他是一律不過心的,那就像一個他從不認識的人,見是見了,但不可能在他心裡留下任何的痕跡。 他心平氣和地看著,看那個文靜的青年怎樣一刀捅進豬的喉嚨,看那個熱氣中的老者怎樣將一頭死豬在開水鍋裡顛來倒去,看老麥的那把刀怎樣在開了膛的體內嫺熟地遊走……他的感覺真是好極了。要是沒有人問他「從學校回來你打算幹點什麼」之類的問題就更好了。從學校回來幹點什麼他真還沒想過,也不想去想,比起現在的感覺,那樣的問題他覺得真是沒勁透了! 可是,就在這一天裡,就在他完全沉浸在他的感覺裡時,一個人,一個在他的記憶裡幾乎消失的人,卻忽然走進他的視線,將他的感覺徹底地給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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