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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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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金大良罵老麥的那些話一點沒影響李三定去看殺豬的興趣,他跟老麥開始就沒親近過,因此也就說不上疏遠。他原本想像翻月份牌一樣將金大良和米小剛的事翻過去,但再去殺豬場,注意他的人就多起來了,紛紛問他,那一刀是你擋的?看不出啊。或者說,這幾年的學算沒白上,打架吃不著虧了。有人還說,這下看他李要強還咋要強,教書教出個玩刀的。甚至,連老麥都在注意他了,有一次,老麥忽然停了手裡的活兒,往身後的人群裡掃了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他身上說,哎,數耗子的,老往後躲什麼?來來來,試一把!說著不由分說地分開眾人,將刀子遞在了李三定手裡。李三定幾乎是被大家推到前面去的,這種事老麥可是開天闢地頭一回,誰不想看看呀。結果,李三定卻大負眾望,刀尖剛挨到一片肺葉就哇地吐了,豬的被敞開的內臟裡,沾滿了他吐出來的污穢。大家發現,李三定頭冒虛汗,面色蒼白,拿刀的手還顫抖不止。大家一下就開心地笑了,原來,他那一下子不過是碰巧了,說到底還是撒什麼種子開什麼花,教書先生家怎麼會出來個舞刀弄棒的呢。老麥也許是最開心的一個了,他像是複了那天的仇一樣,將虛弱的李三定扶到一邊,開始亢奮地投入到自己的活計。然後,他便再也沒對李三定看一眼了。 事情閃電般地就發生了,李三定對老麥不明白,對自個兒也不明白,老麥幹得好好的,幹嘛非要自個兒試試?而自個兒又緊張什麼,不就是試試,不就是一群人和一頭死豬麼?過後細想想,他開始覺出了看和殺的距離,就像他玩匕首不過是玩玩一樣,他看殺豬也不過是看看而已,即便看一輩子,自個兒也可能不會真的去殺一頭豬的,況且,身後還有那麼多人的眼睛。 自那天以後,李三定就克制著自己,不再去殺豬場了。也因為,家人們對他所有的行為已是忍無可忍了,殺豬場上的事情很快就傳到了他們耳朵裡,他們把每一頓飯幾乎都當作了批判會,批判他的無所事事、好逸惡勞,批判他的吊兒郎當、不務正業,說他是叮血的蒼蠅,聞見血腥味兒就往跟前湊,說他是塊臭肉,就因為他人家才開始對這個原本好好的家指三道四,說喂一頭豬也不過就一年,可喂了他整整十八年,卻還不如一頭豬有用。這些話大多是姐姐們說出來的,在家裡她們說話從來是刻毒的,就像家裡到處都埋藏著她們的仇恨。一不小心,仇恨的種子就發芽了。一邊仇恨著,一邊手也不閑著,洗衣服,縫棉被,做鞋子……活兒像是誰壓給她們的,但又不見任何人指使她們。李三定的活兒她們也一樣做,外面的衣服從沒讓李三定洗過,她們嫌他洗不鮮亮,外人看見笑話的不是他而是她們姐妹。李三定在外上學的幾年,每星期都要抱一堆髒衣服回來,她們邊洗邊罵,罵李三定是髒豬懶豬;若是髒衣服不給她們,李三定就會由髒豬懶豬變成害人精,是有意給她們姐妹難堪了。為換新衣服新鞋子她們跟李三定也不知多少回地吵嚷過,因為李三定總是趁她們看不見的時候就把新的換成舊的了。她們在家裡刻毒完了,到外面就變成了另一個樣子,說話隨大家,舉止也隨大家,幹起活兒來又是那麼乾淨俐落,走到哪裡,哪裡就響起一片讚揚聲。由於多年的集體勞動,已是把她們的爭強好勝培養成了,外人的讚揚于她們就好比空氣一樣,沒了讚揚,她們的生命都有了威脅,比起受苦受累受委屈,那可是要可怕多了。母親呢,爭強好勝的心原是比兩個女兒一點不差,只是現在不能做身體的主了,稍一使勁,身體就躺下不肯起來了。身體其實也正是爭強好勝的結果,懷李三定那年,眼看肚子大得都像口鍋了,她還強撐著天天下地幹活兒,村裡已有一個女人把孩子生在地裡了,受到大家的誇讚不算,大人孩子還安然無恙,她就想,別人能在地裡生孩子,她為什麼就不能呢?於是,在熱得透不過氣的伏天裡,李三定就被她生在一塊玉米地裡了。想想,伏天裡的玉米地啊,身強力壯的人都怵它三分呢。結果,人家的大人孩子安然無恙,她這大人孩子卻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總也不見個好,李三定直到兩歲上才不大吃藥了,母親的藥卻一直不能斷,眼看著好了好了,一下地幹活兒又不行了。先是互助組,再是農業合作社,再是人民公社,一直是集體勞動,集體勞動一直欣賞的又是身強力壯,一個體弱多病的人即便下地也是不受欣賞的,母親開始還不甘心,天天鬧著要下地,但一下地就累著,一累著就心跳過速手腳冰涼,那些欣賞她的目光慢慢都變成嫌棄的目光了。為此她真是死的心都有了,一個那麼喜歡和大家一起下地的人,一個那麼希望受大家欣賞的人,一個孩子都要生在地裡的人,可是,地啊人啊,都像說翻就翻的狗臉,絕情得什麼什麼都不肯給她了。現在,她只能呆在家裡做做飯了,做飯也只能做點省事的,稍一費事也會累著,就比如眼下快過年了,雖說上邊一再號召要過革命化的春節,但豬總是要殺的吧,豬殺了肉總是要做的吧,房總是要掃一掃吧,豆腐總是要做一塊吧,年糕總是要蒸一屜吧,還有過年的饃,過年的新衣服,過年的……哎呀呀,不要說做,光想想母親都累得慌了,因此,愈到這時候,她就愈不由地要遷就兩個女兒說話的刻毒了,有時候還會幫了女兒指責李三定,因為家裡的活兒全要指望她們呢。但愈是這樣,她的歇斯底里發作得也就愈勤了,常常莫名其妙地,茶杯就被她摔碎了,暖瓶就被她踢翻了,開水在地上憤怒地行走,玻璃碎片痛苦地眨著眼睛……有時候,李三定還會挨到她的耳光,一個病弱的女人,耳光打上去,半邊臉竟紅了,嘴角還能淌出一兩滴血來,她的力氣呀,也搞不清從哪兒來的。 父親呢,在小學一直教一二年級,依他的學問,教五六年級也是沒問題的,但五六年級有人教著,他又只是個民辦老師,只好就這樣教下來了。不知是和小孩子在一起讓他變得瑣碎了,還是他壓根就有些婆婆媽媽,家務活兒他是不做的,但他喜歡挑剔,比如母親擦拭傢俱,從桌子擦到椅子,從座櫃擦到立櫃,從瓷瓶擦到壺碗,哪哪都擦完了,抹布都要放進水盆裡了,他那裡卻忽然說,方桌腿,一條方桌腿還沒擦呢。做飯的時候也是,母親菜切好都要放到鍋裡炒了,他會忽然地跑來問,切的絲還是片?那樣子像是不合他的意思菜就吃不得了,但吃飯時,大家也並不見他少吃一口。女兒們洗衣服、做針線他也是要挑的,洗好的衣服晾了一繩,他檢閱似的從這頭走到那頭,總能挑出一兩處沒洗乾淨的地方,這時他喊的通常是大女兒秋菊,因為知道二女兒秋月是不習慣認錯的。但秋菊的行動常常要受秋月的控制,秋菊嘴上應了,若是遲遲地不動,就一定是秋月不准許她動了,他這挑剔也就白白地做了。遇到秋月不高興,沒准還會說出大不敬的話來:你洗一回試試!做父親的只當她是撒嬌,便放她過去了。這三個兒女中,秋月還真是最讓他喜歡的,她那麼結實,那麼能幹,凡她願意幹的,什麼活兒都難不住她。補褲子屁股上的補丁夠難的吧,她母親補了多少年也補不平展,到她這,第一個補丁就很是個樣了,平展不算,針腳都沒露出來一個。還有包棕子,那年過端午節,她母親病在床上,一家人正著急棕子吃不上了,她卻又淘米又買棕葉子的,也沒見她跟誰學過,棕子包出來竟是又大又好看。地裡的活兒就更甭說了,每回他挑了飯擔子給女兒們送早飯,發現幹在最前頭的准是秋月,一地的人,大約有百十來號吧,其中身強力壯的男勞力少說也有三四十人呢,可他的秋月,就能比那三四十人還強。秋菊雖沒什麼主意,幹起活兒來比秋月也差不到哪裡,秋月是第一,她准是第二,她倆在生產隊就像是一道風景,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引起人們的注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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