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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們哪裡知道,李三定其實是在為他的開始鋪攤子呢,攤子鋪開了,不幹都不行了,他是生怕有一刻自個兒會打退堂鼓呢。小學老師他是決不當的,想想那麼多小孩子的眼睛他都害怕,值班民兵他也不能去,父親不同意不說,陷進金大良和米小剛的爭鬥裡是多麼麻煩的事啊。此刻他有一種被逼上絕路的感覺,這絕路能不能逢生,他還說不準,但走下去是肯定的了。讓他稍感寬慰的,是昨晚睡覺時那豬叫聲減弱了許多,很快地他就睡著了;他肚子裡的東西也吐空了,再吐已沒什麼好吐的,只要不再嘔吐,逢生不逢生的,事情至少是可以做下去了。

  吃過早飯,秋菊、秋月和父親出了門,母親的藥也吃了,李三定便進他的廚房去了。

  打開氣死貓的蓋子,還是那一具被肢解了的屍體,豬頭,豬腿,豬乳頭,豬心豬肺……奇怪的,是它們遠沒有昨晚那麼有生氣了,變得死塌塌的,有的還結了冰碴兒,一敲嗒嗒直響,就像一堆磚頭瓦塊一樣。對,磚頭瓦塊,李三定在心裡強化著這概念,開始將它們一塊一塊地扔進水盆裡。

  李三定洗得非常仔細,豬的鼻孔、耳朵、腳趾縫也不放過,還把自個兒那把匕首找出來了,哪裡的毛沒刮乾淨,哪塊肉上有污漬,拿它一下兩下就解決了。一解決,與匕首的親近感仿佛也找回來了,再去刮一根豬毛,去一塊污漬,竟還有一絲絲的快感生出來了。

  盆裡的水洗不了幾塊就紅起來,變成了一盆血水似的,李三定便端起它,倒進廚房外的水道裡,再換一盆清水再洗。這樣換一回倒一回的,嘩嘩的水聲就把母親給驚動了,母親在北房裡喊,三定,你就造孽吧!三定也不理她,顧自地洗,顧自地倒,顧自地換。剛打上來的井水,手伸進去,出來就變紅了,洗上一會兒,腳凍僵了,挽起的胳膊成了冰棍一樣,連棉衣包裹的身體也都快涼透了。有一回去拿水瓢,瓢裡剩的一點水,竟是結成冰了。還有大鍋一邊的二鍋,也不知什麼時候燒的水一直沒用,現在變成了一大塊冰坨,亮晶晶的,就像一面平放著的圓鏡。

  這一切,都沒讓李三定退縮,不是他不想退縮,是不能退縮,雖說是在家裡,卻如戰場一般地嚴峻,完全不是他最初想像的樣子,規則變是變了,生活從頭來是從頭來了,但一開始就像是給了他個下馬威,毫不客氣地把他從看殺豬的雲裡霧裡摔下來了。

  他卻不知道,更嚴峻的生活還在後頭呢。

  現在的他,顧不得想得更多,只是忍耐著寒冷,賣力地一點一滴地做著手裡的事情。

  氣死貓裡的所有東西都讓他仔仔細細洗了兩遍,然後被他剔下骨頭,切成方塊,統統放進了大鍋裡。肉們在大鍋裡擠擠攘攘鬧鬧哄哄的,與氣死貓裡的肉相比,已是換了一種面目了。這面目,使他最後的一點噁心和恐懼也蕩然無存了。

  這中間,他還被母親叫進北房裡兩趟,一趟是問他把水倒在哪裡了,讓他到門外看看,水道通不通,擋了胡同的路沒有;一趟是告訴李三定放多少蔥薑,放多少花椒大料,肉煮到什麼火候該撈出來等等。李三定答應著,一回廚房就顧不得水道的事了,廚房的鍋裡、案子上全是豬肉,得小心貓呀;灶下也剛剛點了火,得有人拉風箱呀;還要剝幾根大蔥,洗幾塊老薑,備一袋花椒大料,找出煮肉的鉤子、鏟子……他真是太忙了,去不去門外反正水也流出去了,那麼寬一條胡同,流點水有什麼要緊呢。

  李三定把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一把麥秸放進去,再一鏟子玉米軸扔進灶膛,火苗歡實得都跑到灶外來了。滿滿的一鍋水很快就被他燒開了,按了母親分咐過的,燒開了先做什麼,再做什麼,一步一步,絲毫地不含糊。有忘了的,就跑到北房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問一聲,完了立刻又跑回去。

  鍋裡的肉塊一點點地變化著,顏色變深了,塊頭變小了,邊上的肉皮卷起來,愈來愈朝了飯桌上的樣子發展著,離了那頭尖叫著的豬的面目是愈發地遠了。漸漸地,連香味兒都出來了,隨了鍋裡的熱氣,滿廚房地彌漫著。李三定拉著風箱,不時地站起身來,拿一根筷子紮一紮,看哪個紮得動了,就撈出來放在案板上,抹上些甜醬。這樣撈一塊抹一塊的,案板上漸漸地滿起來,個個紅撲撲的,就像從天外來的,跟鍋裡的那些肉塊全不相干了似的。而鍋裡此刻又確是空了許多,只剩了些骨頭,那群白兮兮的肉塊一時間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骨頭繼續在鍋裡煮著,上面掛了不少的瘦肉,吃一口硬生生的,還遠沒有到酥爛、純香的程度。還須使勁地把風箱拉下去。估摸著,骨頭煮好的時候,掙工分的人們也該回家吃飯來了,那就啃骨頭吧,除了做排骨用的,其它都要被大家啃掉。像往年一樣,一家人圍了飯桌,守了一盤子骨頭,啃啊啃,啃完一盤,再從鍋裡撈一盤,那香啊,讓人說話都顧不得了。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煮肉的換了李三定了,從鍋裡撈骨頭給大家吃的也換了李三定了!李三定這麼想著,看著那一案板紅撲撲的方塊,心裡都不禁有些喜滋滋的了。

  廚房裡的香味兒是愈來愈濃了,若在平時,李三定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但現在,李三定是沒有一點食欲,那些肉們就像經他手做成的任何一個物件,好比那把匕首,好比那個衣箱,甚至好比他隨意用抹桌布疊成的老鼠。而不同的,是肉們是由一個生命換來的,因此就更多了幾分寶貴。他守護著它們,一口也不去破壞它們,仿佛它們成了新的生命一樣。想著到了下午,他就要把它們放進油鍋裡燒一燒了,憑了往年幫母親拉風箱時留下的記憶,燒過的肉將是紅潤、亮澤的,比現在的樣子要更好看了。接下去還有蒸扣肉,蒸丸子,炒肉絲……到那時候,經他手做出來的就愈發地珍貴了,真是不錯啊!

  至此,拉了風箱的李三定,被肉香繚繞的李三定,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了他的制造物裡了。

  他自個兒也沒想到,他竟可以在這難見希望的事情上做出興致,雖說今後在村裡幹什麼的問題仍像大山一樣橫在前面,但由於眼下這事情,那大山像是後退了不少,他盡可以不去管它,先來走腳下的這段路,無論它有多麼短暫,對他來說也是千重要萬重要的,因為心上的一個大障礙,經了他艱苦卓絕的努力,已經奇跡般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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