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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李要強沒想到,校長反對,回到家裡家人們也反對,首當其衝的是秋菊、秋月姐妹倆,這些天她們已經引起生產大隊長金七友的注意了,金七友已經兩次在喇叭裡表揚她們了,據說為表揚她們他跟米囤固還有了爭執呢,米囤固說,樹一個典型要先看根兒上紅不紅。金七友就說,根兒上三代貧農的沒一個能趕上她們,樹起來任務完不成怎麼辦?為報答金七友這份看重,她們正準備一鼓作氣,到大年初一那天完成任務呢。她們商量好,即便大年三十能完成任務也要拖到大年初一去完成,大年初一是人們習慣不勞動習慣享樂的日子,而她們偏要不享樂,偏要去勞動!因此父親一說出「二十四掃房日」的話來,她們簡直都覺得有些可笑了,大年初一她們都要改一改了,何況一個「二十四」呢!她們說,掃房算什麼事,還讓它占個大白天,夜裡抽空就掃了。接著她們的母親也表示不解,問他,今年是怎麼了,張羅起掃房的事來了?父親說,我不張羅這房怕是掃不成呢。母親說,就是張羅你在家也幹不了什麼。父親說,我是幹不了什麼,但我在家跟不在家是不一樣的。母親不以為然地反問,怎麼個不一樣呢?父親為母親的不以為然很是惱火,他便惱火著去問李三定,李三定說,他幹什麼都行,只是得去問問蔣寡婦。父親更加惱火地說,你是我的兒子,不是她蔣寡婦的兒子,幹什麼難道還要她批准嗎?

  大家一直跟父親僵持著,直到父親舉起一隻花瓶啪地摔在了地上,大家才忽然意識到這掃房日對父親是多麼重要了。花瓶原是祖母的陪嫁,瓶口鑲了金邊,瓶身是一幅黛玉葬花的彩圖。這大約是祖母唯一的遺物了,卻被父親就這麼輕易地摔碎了。他沒摔水杯,也沒摔茶碗,就像是以犧牲祖母向大家示威似的。這一手還真是起了作用,他的妻子,以及他的三個孩子,接下來再也沒人敢反對他的決定了。

  李三定跑到蔣寡婦家說了一聲,蔣寡婦果然不大樂意,說,你家那麼多人,掃房還少你一個麼?李三定便把父親摔花瓶的事說了一遍,蔣寡婦說,你爸到底不是幹活兒的人,屁大點事看得天大,不過掃便掃,完了你得過來幫幫我,反正車拉不成了,我也把房掃掃。李三定欣然點了頭,回去跟母親一說,母親說,夜裡幫她,白天還幫她,她可真是貪得無厭呢。父親說,就是幫也不能誤了下午的洗澡。李三定說,都得去嗎?父親說,都得去,一個不能落下!

  母親已經開始包頭巾、戴套袖地武裝自己了,她腦袋上只露了一雙眼睛,身上換了補丁摞補丁的衣裳,她就這麼個樣兒地對父親說,你呀,我知道你為什麼。父親還是乾乾淨淨上學校的樣子,他說,為什麼?母親說,為三定。父親冷笑道,為他?我為他?虧你說得出來,他這會兒就是跳了河坑我也不會救他!母親不理他,顧自往一根長竹杆上紮著笤帚。父親兩手插在褲兜裡看了母親紮。紮好了,母親才又說,甭看你文化最高,你腦瓜可是最舊呢。父親說,你懂什麼,這叫除舊迎新,舊的除不去,新的就迎不來。母親哼了一聲,將紮好的笤帚舉向了房頂。房頂的土簌簌地落下來,父親站在下面,左右地躲閃著。母親沒好氣地說,把抽屜們摘下來到院兒裡清理去吧,抽屜裡可都是你的東西。父親剛要去,就聽秋菊、秋月那邊喊道,爸,幫忙挪挪櫃子!父親只好又往女兒的房裡去了。父親剛剛還似是一家人的統帥,一干起活兒來,卻不得不聽從家人們的指使了。即便這樣,他的腳步也是輕快的,那掃房後的嶄新氣象,鼓舞著他都要小跑起來了。。

  李三定除了打掃自個兒的房間,就是堵各屋的老鼠洞了。衣櫃、坐櫃挪開,總可看見敞開的洞穴,以及洞外一堆堆凸起的黃土,黃土下的磚地已鬆動了一大片,再不將洞堵死,衣櫃、坐櫃都要被它們掀翻了。李三定找來碎磚頭扔進洞裡,埋上些新土,使勁地踩實,然後再將鬆動的磚擠緊、砌平。李三定似天生會做這些事的,沒人教他怎麼做,悶聲不響地就做成了。讓他頭疼的是姐姐們的干擾,姐姐們提了壺開水一定要他把老鼠們澆出來,說老鼠們不出來,洞堵上了還是要被搗開;他不肯澆,說老鼠們是不會出來的。姐姐們就說,你又不是老鼠,怎麼知道它們不出來。他說老鼠洞深得很,它們會跑得遠遠的。姐姐們不信,索性自個兒嘩嘩地澆了下去,結果一壺水澆完,也沒見著一隻老鼠的影子。姐姐們不甘心,又拿來鐵鍁挖,從裡屋挖到外屋,又從外屋挖到院兒裡,眼看愈挖愈長愈挖愈深,挖得她們自個兒都有些慌了,見著在院兒裡收拾抽屜的父親,索性賭氣地將鐵鍁扔到他的腳邊,說,不管了不管了,你來幹吧。父親看看被她們挖毀的磚地,也不知該怎麼辦,便喊三定來幹,自個兒則繼續埋頭收拾抽屜。李三定拿起鐵鍁,開始填平她們挖開的老鼠洞。填平後還要鋪一層磚,磚上還要撒一層彌縫的沙子。這樣幹完一項又幹一項,時間就耗去了許多,眼看都快到晌午了,蔣寡婦那裡還等他去幫忙呢。這時,父親又喊他去挑水,他心裡就更急了,也不吱聲,顧自忙手裡的活兒。父親在院兒裡又喊,三定你聽見沒有啊?三定不情願地問,挑水幹什麼?父親說,讓你挑你就挑嘛,快去快去!三定說,老鼠洞還沒堵完呢。父親抬高了嗓門說,挑完水就不能堵了?

  李三定只好挑上水桶,吱呀吱呀地出門了。挑水回來經過蔣寡婦家門口,本想跟蔣寡婦說一聲,今兒的忙怕是幫不上了,但推開門還沒說話,正往院兒裡晾被褥的蔣寡婦倒先笑道,這可真是,想什麼就來什麼,我家水缸正幹著呢。

  蔣寡婦這一說,李三定反倒不好往家挑了,心想幫她挑擔水,也好歹是幫忙了,家裡要的那擔再跑一趟就是了。

  不必蔣寡婦引領,李三定是熟門熟路,自個兒就往廚房裡去了。

  廚房裡仍留著前幾天的肉香,之外還有淡淡的煎餅味兒,濃郁的年糕味兒,年糕就晾在案板上、籠屜上,紅紅的棗子黃黃的米麵,切得薄薄的片兒,咬一口,又粘又甜,就是粘掉了牙齒都不想鬆口呢。三定的母親也把年糕蒸出來了,吃著家裡的年糕,不知為什麼,三定就是覺得不如蔣寡婦家的年糕好吃。三定把這話說給蔣寡婦,蔣寡婦說,傻瓜,是因為你燒的火呀。是啊,他燒的火,一邊燒火還一邊跟蔣寡婦親熱,親熱那會兒,他簡直都想讓時間永遠地停在那一會兒了。他說蔣寡婦,你真把好好的身子耽誤了啊。蔣寡婦說,誰讓你不早點長大呢。他說,天下又不是就我一個男人。蔣寡婦說,天下就你一個我能要啊。他喜歡跟蔣寡婦親熱,也喜歡跟蔣寡婦這麼說話,但親熱完了說完了又對這樣的喜歡忐忑不安,有時他甚至想早早地完成拉土壓沙的任務,任務完成了也就再不必去蔣寡婦家了。但他又想,若是蔣寡婦往家叫他,他能管住自個兒的兩條腿麼?

  李三定放下擔子,彎腰將桶提起來,水嘩嘩地就流到水缸裡了。李三定就覺得,桶裡的水都是甜甜的年糕味兒了。他本該挑起水桶往廚房外走的,卻鬼使神差的,跑到灶前燒火的小凳上坐下來了。他下意識地拉了下風箱,灶裡的灰被風吹起來,一股草木灰的味道撲鼻而來,他覺得,連這灰的味道都是好聞的了。

  李三定正在灶前發怔,忽見蔣寡婦一腳邁進門來,羞得李三定立刻站了起來。蔣寡婦笑道,燒火還沒燒夠啊?李三定索性說,沒燒夠。蔣寡婦拿起扁擔放在李三定的肩上,拍拍他的臉輕聲說,後晌不是洗澡麼,洗完澡再來找我,嫌你一身的老鼠洞味兒。李三定便也笑了,跟蔣寡婦說起堵老鼠洞的事,蔣寡婦說,你們家的人除了你全都白活了,不過你堵也是白堵,到明年掃房的時候又搗開了。李三定說,那你說怎麼辦?蔣寡婦說,沒辦法,就好比你吧,嘗著廚房的好處了,得空就想來呆一會兒,擋你擋得住麼?李三定說,那你家不成老鼠洞了?蔣寡婦說,誰家不是老鼠洞?哪個人又不是老鼠?看這一天一天忙的,不是倒騰土就是倒騰糧食,要不就是倒騰人,不是老鼠是什麼?李三定本是說玩笑話的,聽蔣寡婦這麼說,不由地有些怔怔的,被蔣寡婦推了一把,才醒了似的,挑了水桶往門外去了。

  父親要水原來是要洗刷抽屜的,但剛把一桶水倒進盆裡,就被從屋裡出來的母親攔住了。母親掃房掃的,已變成個土人了,裸露的那雙眼睛,眼睫毛上都掛滿了塵土,這種樣子說出話來,也不由地粗率了許多,她說,正經事還忙不完呢,你就少添亂吧!抽屜洗刷了桌子、櫃子洗刷不洗刷?桌子、櫃子洗刷了門窗洗刷不洗刷?門窗洗刷了房梁房柱洗刷不洗刷?這麼沒完沒了的年三十都甭想消停了!

  父親看著母親,像看個陌生人似的,半天才說道,怎麼不是正經事了?你倒說說,我幹的怎麼就不是正經事了?

  這時,秋菊、秋月從屋裡抬出一床炕被來,要大家幫忙搭起來,炕被沉甸甸的,抬得兩人呼哧呼哧的直喘氣。兩人也是滿身的塵土,吐口唾沫都是黑色兒的。母親一邊幫忙一邊不依不饒地說父親,看見了吧,這才是正經事,炕被要曬,屋頂、屋牆要掃,地磚也要整整平,總不能把工夫都花在幾個抽屜上吧!

  父親說,你還講不講理了,不是你讓我收拾抽屜的嗎?

  母親說,我是讓你收拾抽屜,可也沒讓你洗刷抽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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