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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父親說,洗刷也是為了你,不是嫌我占的抽屜多嗎,刷乾淨了不就能放你的那些藥了?

  母親說,你什麼意思,我有那麼多藥可放嗎?嫌我吃藥了是不是?李要強啊李要強,我就是再吃藥也比你頂事,你要不是瞎子就該明白,不是我一天天舍了命地幹,這個年你們就喝西北風吧!

  母親說著,是又一次忍不住地手舞足蹈起來了,剛剛搭上的炕被,反被她沾了不少的塵土。而她身邊又沒有可以抓撓的東西,索性拼命地拍打起炕被來了。炕被騰起了一股股的塵霧,把院兒裡的雞們都嚇得跳到豬棚上去了。挨了豬棚是一座磚牆,磚牆那邊就是胡同了,大家擔心牆外的人聽見,一擁而上,想把母親推到屋裡去。母親卻抓了晾炕被的繩子死也不肯走,那繩子本就不大結實了,一瞬間嘣地就斷了,炕被落在了地上,母親和大家也東倒西歪的幾乎要摔倒了。就在這時,秋月忽然叫道,老鼠!快看呀,老鼠老鼠!

  大家站穩了一齊朝秋月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就見豬棚根下趴了兩隻老鼠,大個頭,紅眼睛,還一個背了另一個,就像一對老邁的夫妻。大家看它們,它們也看大家,小紅眼睛轉來轉去的,仿佛在尋找逃跑的出路。

  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父親抄起一把鐵鍁,狠狠地就朝老鼠拍了下去。這一鍁可真是拍得准,老鼠叫都沒叫一聲就伸了腿,仍是一個背著一個,只是身子變成了扁的,身子裡的血流了一地。

  大家看看老鼠又看看父親的,一時間竟都有些傻,姐妹倆不自覺地手拉住了手,母親無力地坐在了炕被上,三定則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大家奇怪著,這個鐵鍁都不大會用的人,是哪來的力氣,哪來的準頭啊!

  父親自個兒像是也有些發慌,扔下鐵鍁後退了兩步,卻又撞在了三定身上。待看清是三定,父親才醒過神兒來似的嚷道,還怔著幹什麼,弄出去,快把它們弄出去!

  李三定用一把鐵鍁將老鼠的屍首端出去了,他沒有像別人家那樣扔進河坑裡,而是在河坑邊上的一棵樹下挖了個坑埋了。

  後來的時間裡一家人安靜了許多,悶聲不響地做著自個兒的事情,母親沒再阻攔父親,父親卻也沒再堅持洗刷抽屜。李三定挑的另一桶水倒進了水缸裡,倒在盆裡的水則噴灑了屋裡、屋外的磚地。北房已被母親和秋菊、秋月打掃得乾乾淨淨,她們還察看了李三定掃過的東房、南房,以及李三定堵過的老鼠洞。一切都沒什麼好挑剔的,讓她們不滿意的仍是院兒裡的一堆抽屜,父親雖沒堅持洗刷,但裡面許多該清理出去的東西仍原樣裝在裡面,大家你一個我一個地往屋裡搬時,秋月偷偷扔掉了兩節廢掉的手電筒電池,秋菊跟著扔掉了幾根用完的圓珠筆芯,母親也扔了一把斷齒的木梳。母親不僅由於木梳的損壞,還由於不想讓父親保留這種女氣的東西,父親的頭髮永遠是一絲不亂的,這讓她不由地跟這把木梳聯繫了起來,她不喜歡一個男人的頭髮一絲不亂,村裡那些能幹的男人,沒有一個頭髮是一絲不亂的。但她們清除這些東西時都沒吱聲,後來父親在簸箕裡發現這些東西時也沒吱聲,仿佛是讓那老鼠鬧的,再也沒精神去招惹對方了。讓父親稍感安慰的,是大家齊心協力,將各屋的傢俱統統擦洗了一遍,雖擦洗的都是表面,但多少是接近了他原來的意思了。不知是誰先幹起來的,也由於一切都打掃完畢,傢俱上的塵土就顯得礙眼的緣故。擦洗完了,大家脫著外面的髒衣服,父親為大家打來了一盆熱水。先由母親洗起,依次地是秋菊、秋月、三定,都沒什麼話,但氣氛已是緩和得多了。

  午飯是秋菊、秋月做的,母親是太累了,躺在炕上已經一聲一聲地呻吟起來了。聽到呻吟聲,父親就心裡一沉,想這下午的洗澡要少一個了。卻沒想到吃飯間,秋菊、秋月也表示不去洗澡了,話說得很輕,態度卻十分堅決,理由也相當地不容置疑,她們說,現在全村人都在注意她們了,她們可不希望一個有文化有知識的父親拖她的們的後腿,再說,大老遠地跑到城裡專為洗個澡,也太資產階級享受思想了吧!父親知道姐妹倆是不可能去了,便轉過頭去問她們的母親。母親端了只飯碗,手都有一點點抖了,她就那麼抖著手問父親,你看我這樣子能去嗎?

  這樣,剛剛緩和的氣氛就又一次緊張起來了,大家都不由地意識到,原來,緩和不過是一種假像,不過是為了讓對方順從、達到自個兒的目的罷了!母親和姐妹倆默默地埋頭吃飯,仿佛在等待著父親的爆發。

  奇怪的,是父親也只是埋頭吃飯,並不說什麼。

  這時,李三定叭嗒叭嗒的吃飯聲愈發地突出了。

  有一刻,父親忽然站了起來,將大家嚇了一跳,一齊慌慌地去看他。卻見他是奔了收音機去的,緊接著,收音機裡傳出了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音樂。

  這是吳菁華獨舞的一段,悲傷,抑鬱而又淒美。

  父親轉回身看了三定問道,你呢,你去不去?

  三定看看母親和秋菊、秋月,說,她們都不去嗎?

  父親說,甭管她們,就說你自個兒吧。

  三定出乎大家意料地爽快地答道,我去。

  父親說,去就好,那就快點吃飯,吃完飯馬上走。

  父親的語氣是平靜的,卻也是冷漠的,少有的冷漠!他看也不看姐妹倆和她們的母親一眼,她們幾次看他他都沒接她們的目光,就仿佛她們不存在一樣。

  母親終於忍不住對秋菊、秋月說道,一年就這麼一天,你們還是去吧。

  秋菊、秋月還沒答話,父親便說道,不必了,有三定就夠了,她們去不去的不礙事。

  母親說,你這什麼意思嘛?

  父親不理她,顧自到倉房搬自行車去了。

  秋月說,什麼意思還不明白,我們哪有他那寶貝兒子重要,讓他們李家的人去好了,去了就光宗耀祖了,去了三定趕明兒就飛黃騰達了。

  母親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你們不去就少說吧,拿你們當寶貝的時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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