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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這時,一輛馬車從對面趕了過來,車把式是認識父子倆的,老遠地就打著招呼。

  話被他打斷了,自行車也被他擠在了路邊,馬車騰起的塵霧幾乎淹沒了他們。但那車把式仍在不停地說著什麼,父子倆眯起眼睛,拿袖子擋了臉,嗯嗯啊啊地應答著,待馬車過去,才重又上了車子。

  但他們從心裡還是感謝車把式的,要不是他,前面的路他們還怎麼走下去?當父親的都有把兒子甩在路上的心了,當兒子的,也恨不得跳下來自個兒一步一步地走了。

  後來一直到龍泉池,父子倆也再沒說一句話。當然跟路好走了也有關係,路好走了行人、車輛多起來了,不像在「深溝」裡那樣安靜了,父子倆不說話也不會那麼受不住了。

  李三定在城裡四年,從沒去過龍泉池,洗澡總是跑到一個同學的父親的工廠裡去洗。那同學的父親有時也跟他們一塊兒洗,兒子總是給父親搓背,搓著搓著父親就咯咯地笑起來了。逢到這時李三定總是離得遠遠的不看他們,他一點不羡慕,反而有些反感,他覺得跟他無意中看到那父親襠裡的東西有關,那東西大得嚇人,簡直就是一團亂七八糟的怪物。他忍不住問他的同學,你一點不反感你爸嗎?同學奇怪地反問,為什麼?他只好吱吱唔唔地說,我……我是反感我爸的。同學說,那你就給你爸搓回澡吧,搓回澡就不反感了。同學說他爸怕癢,一給他搓背准笑,一笑爸的感覺就找回來了。李三定沒再說什麼,他覺得他的同學是太天真了,爸跟爸哪有一樣的,兒子跟兒子也不一樣啊,要是靠一回搓澡能解決問題,那天下的父子不都湧到澡堂子裡來了?

  龍泉池座南朝北,左邊是大眾劇場,右邊是紅星電影院。劇場和電影院李三定倒去過不少次,幾乎全是學校發票,因為除了學費飯費,家裡是從不給他其他的零花錢的。好在電影、戲劇也就那麼幾部,沒什麼好看的,他就經常隨了一幫同學逛一條一條的胡同,長的短的,寬的窄的,石板路的水泥路的,繁華地段的偏僻小街的,是進了出出了進,幾年時間,城裡幾乎所有的胡同都被他們逛遍了。一次一個同學順手偷了人家晾在院兒裡的襪子,大家知道後,下次逛胡同再不許他跟著了。那同學耐不住孤獨,終於把襪子給人家還了回去。但他管不住自個兒的手,下次又偷了人家一條褲子,這一回,大家堅決不許他跟著了,給人家還回去也不許他跟著了。他卻又想出了新的理由,說他爸剛剛去世了,要大家可憐可憐他。有個同學說,爸去世有什麼好可憐的,媽去世還差不多。這話幾乎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大家最終沒肯收留他。他耐不住孤獨,經常遠遠地尾隨在大家後面,就仿佛一條可憐兮兮的小狗。李三定很是瞧不起他,不是瞧不起他的偷,而是瞧不起他以他爸的死為理由,李三定想,要是自個兒爸死了,決不會當成件不幸的事要大家可憐的。這麼想著,自個兒不禁又有些吃驚,不當成不幸的事,莫非它還是有幸的事麼?

  為避開員警,父親也是穿了幾條胡同才到的龍泉池。他總是先問李三定,走這胡同對不對,李三定要說不對,他一定要騎進去試一試。結果總是證明李三定是正確的。父親不但不認錯,反而警覺地問李三定,你們學校不是離這兒還遠嗎?李三定說,是還遠。父親說,那你來這兒幹什麼?李三定說,不幹什麼。父親重重地哼一聲,表示了他明顯的不屑和不信任。但這時的李三定,卻已顧不得理會父親了,那藍色的門牌號,那年久失修的石板路,那一根一根的電線杆子,哪哪都喚起了他對胡同的親切之情,他仿佛嗅到了一幫同學的氣息,同學們都是肥大褂,瘦腿褲,剛剛時興起來的打扮,呼啦啦一走,引得一胡同的人都看。那個偷人東西的同學還總喜歡兩手插在褲兜裡,走路一扭一扭的,像個著人討厭的女生……

  父親花一塊錢買了兩張盆堂票,比淋浴票每張多了三毛錢。買票之前父親問李三定,是洗淋浴還是洗盆堂,李三定說洗淋浴,父親就毫不猶豫地買了盆堂。李三定後悔極了,聽說盆堂兩個人一屋呢,要是說了盆堂,沒准他就可以洗淋浴了吧。他對父親這套把戲真是煩透了,先問他點什麼,然後再一點沒商量地否掉他。

  盆堂間都在樓上,紅色的木樓梯,走在上面咚咚咚的。一個四十來歲的胖女人領在前面,她穿了件白大褂,肩上搭了條毛巾,一雙呱嗒呱嗒響的木底拖鞋,拖鞋上面是裸露的胖腿。她說,你們是父子倆吧,盆堂正好還空著一間。她說話嗓門很粗,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

  盆堂間果然只有兩隻澡盆,下午的陽光將房間照得金燦燦的,沒有一處可以躲藏的地方。父親看了一會兒,忽然問胖女人,能不能換成淋浴?胖女人說,怎麼了,不就多三毛錢嘛。父親說,不是錢不錢的事。胖女人說,下午這可是最好的房間了。父親說,也不是房間的事。胖女人說,那為什麼?父親不耐煩地說,能不能換吧?胖女人說,不能換,不信你就去試試。父親真的就下樓去了。胖女人問李三定,你爸為什麼要換?李三定搖了搖頭。胖女人說,你跟你爸挺像的。李三定說,還沒人說過這話呢。胖女人說,那是他們眼拙,乍一看你跟你爸哪都不像,細看起來就哪都像了。一會兒,樓下傳來了父親跟人家爭吵的聲音,顯然是換票遇到了麻煩。胖女人說,你爸也真是,洗個盆堂多舒服,淋浴那叫洗澡嗎?下去勸勸他,讓他就洗盆堂算了。李三定說,我要勸他,他就更得換了。胖女人看看李三定,忽然說,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吵架就更不能換了,相幫著把澡一搓,天大的事也沒事了。李三定想說,他的一個同學也這麼說過,但還沒說就見父親上樓來了。

  父親的臉漲得紅紅的,也不知吃了什麼樣的話頭兒,胖女人問他換了沒有,他也不理她,進盆堂間就脫鞋子、襪子,脫完光了腳站在地板上解著褲帶,要往下褪褲子時,才意識到胖女人還在跟前,便提了褲子吼道,你還在這兒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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