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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卞紹宗為校長這個異常的舉動大吃一驚,他憤怒地大聲呼喊:"龐社教同志。"

  卞紹宗呼喊出來的是同志而不是校長,這就不僅是莊重,而是有些莊嚴了。龐社教搖晃的背影停頓了一下,慢慢轉過身。

  龐社教的臉色有些尷尬,卻並沒有反駁大家的意思。面對這種局面,龐社教大概覺得到了不得不表態的地步了。他仰天長歎一聲,這才面向卞紹宗,說:"卞老師,您是城裡人,見多識廣,又受過高等教育,就諒解大家吧!大家說的其實都是酒話。酒話嘛!也可以不當話。我們農村教師,面臨著轉正、務農、教學等多種壓力,不易啊!"

  那意思,好像他卞紹宗心理素質和內在定力有問題,不夠寬容似的。需要做思想工作的不是吳四求、趙狗子等教師,而是他卞紹宗。

  卞紹宗覺得臉上像炭火似的滾燙,他一句話都沒有說。不是自己失語,而是他發現,此時此刻,此時此地,他根本沒有話語權。

  回頭,卞紹宗把那些獎狀、證書全部塞進抽屜。夜已經很晚,這肯定又是一個不眠之夜,卞紹宗把自己鬆軟的身子擱在椅子上,旁邊放了香煙,靜靜地,一支又一支,思緒在燃燒的煙草的火苗中明明滅滅。淚水一直沒有止住過,嘩嘩的,像屋簷的雨水。有人一直在敲門,敲了足足有一個小時了,他沒有開,他不想開,他知道是龐社教校長。他知道他是來給他解釋的。他覺得,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龐社教在外面說:"卞老師,你如果不開門,我就一直在外面凍著,凍死算了。"

  卞紹宗的眉頭跳了一下,他還是沒有動身。淚水終於止住了的時候,他終於把門拉開了。

  校長竟然早已是滿臉的淚水,連領子都濕透了,可見流了不少的老淚,說:"卞老師,別吸了,吸多了,傷身子呢。"說完就啥話也不說了,居然後退了兩步,站直了身子,兩腳並掄,立正,深深地朝卞紹宗鞠了一躬。

  這一躬,卞紹宗先是一怔,然後就呆住了。叼在唇邊的煙頭,抖了幾抖,掉在了地上。長這麼大,還沒有人給他鞠過躬呢。他平生享受如此高規格的禮遇,居然就在此刻。鞠躬的是他的上級,他的領導,九十裡鋪中學的校長。校長的腰彎下去的時候,卞紹宗根本沒有意識到是要給他鞠躬,即便彎到快要八十度了,他都沒有意識到,以為他要揀拾掉到地上的什麼東西呢,待彎到九十度的時候,卞紹宗才明白了,他腦子頓然一片空白,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

  校長鞠完躬,就流著淚出去了。臨走只說了兩層意思:"卞老師,我只是要告訴你兩個意思,第一,我是第一次給我心目中最欣賞的人鞠躬;第二,今天酒場上,真理是在你這邊。但是,我為啥要站在那幫王八蛋一邊,實在是沒有辦法,慢慢的,你就明白了。九十裡鋪中學,還得靠這幫土八路啊!好了,不打擾了,好好休息吧,別苦了身子。"

  從鞠躬到離開,也就幾十秒鐘,卞紹宗的屁股都來不及離開椅子,扶校長一把。

  又一盒香煙打開了。煙霧已不是繚繞,而是堵塞了所有的空間。卞紹宗打開了窗子,風像瀉洪似的傾進來。卞紹宗打了個寒顫,卻輕鬆了許多。讓龐社教在屋子外面呆了那麼長時間,他反而覺得自己真是有些欠老練。

  抽屜仍然大開著,卞紹宗的目光再次停留在抽屜裡。

  抽屜裡還有十幾份求愛信。求愛信寫得都很真誠,很實在,很用功,有九十裡鋪鄉政府的女計生幹部寫的,有周圍村小學的女教師寫的,有村姑寫的,也有班上的女學生寫的。

  但是,誰也沒看見卞紹宗和哪個女性黏糊過。

  有句土話叫皇上不急太監急。有一天校長龐社教終於憋不住了,說:"卞老師,你都二十五了,是不是該考慮了?再不考慮,恐怕就剩下村姑了,到咱偏遠山村來,不僅是奉獻青春的問題,弄不好,愛情什麼的,說搭也得搭進去了。"

  卞紹宗笑了。笑得過於從容,反而有些做作。卞紹宗說:"工作要緊,再說吧。"說完,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故做高尚的感覺,於是又補充解釋了一下:"個人問題,完全可以往後放放的。"

  昏暗的夜色有些壓迫感,卞紹宗覺得有些窒息,一種回憶像刀子一樣撬開了他的大腦。是周筱蘭,周筱蘭又闖進了他的回憶。當時,卞紹宗執意提出要去九十裡鋪時,引發了周筱蘭一次次的追問。

  "真的?"

  "真的。"

  "你知道去九十裡鋪意味著什麼嗎?"

  "我知道。"卞紹宗是個十分理性的人。去九十裡鋪意味著什麼,他太清楚了。失去的將是大都市生活的多彩與浪漫,收穫的卻是貧困、落後、艱難、寂寞、閉塞與單調。他只是認為,自己作為學生會幹部,優秀青年團員,應該到教育戰線最需要的地方去,那裡有一種無聲的、而且是十分迫切的呼喚,那裡還有許許多多山娃子仍然沒有走出來。這種呼喚就像是深埋在乾燥的日頭、飛揚的黃土和大山的皺折裡,這種呼喚和他血管裡奔湧的血液一起互動著、跳躍著,使他欲罷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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