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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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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父親總是很樂觀,父親總是期待著他們的機床廠在黨委班子的堅強領導下,東山再起,重整旗鼓,請他這個工人階級出山呢,到時候,他將以工人階級主人翁的身份出現在車間,胸懷朝陽大幹一場革命。每當這時,卞紹宗就順著他、籠著他,介紹目前的困難儘管多麼巨大,但是前途是如何光明云云,等企業恢復了元氣,一定會鋼花飛濺的,機器轟鳴的,凱歌嘹亮的。有幾次父親非要讓他用自行車馱著,到企業去看看,聞聞廠房裡飄出來的鋼鐵、機床、潤滑油和煤煙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味道,卞紹宗都以企業正處在困難時期,領導們都在忙著深化改革為由,攔住了。他明明知道是對父親的欺騙,卻是沒有一點其他的辦法,除了欺騙,還有什麼法子呢?父親的狀況,需要的是虛假和欺騙,他的生命世界和精神世界經不起真實。 這是父親最大的悲哀,比孔令謀還要悲哀的悲哀。 卞紹宗說:"好端端的,您這是怎麼了?" 父親說:"這麼多年了,臥在床上,你們都在騙我啊!" "怎麼騙你了?" "我們廠子,早就沒了,是怎麼垮的?是不是領導搞腐敗搞垮的?" 聽到這裡,卞紹宗猜想父親是聽到從外面吹進來的什麼風聲了,他猶豫了好久,才說:"腐敗分子都被抓起來了,那些混進黨內的蛀蟲,法律早就把他們繩之以法了,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別說了,別說了,我……都……明白了。"父親開始劇烈地喘氣,說,"我現在才明白,工廠早就不管我們了,把我們當垃圾了。" 母親告訴卞紹宗,一大早,當年的下崗工人又來了一大幫,像一幫乞丐似的,要抬著父親去縣政府鬧事。平時,有下崗職工來,母親都私下勸他們千萬不要告訴老頭子企業的真相,擔心老頭子受不了,而這次,下崗職工們根本就不理她這一套,一進門就嚷得山呼海嘯:"老卞師傅,您這十多年在床上,躺得不明不白啊!"把企業的情況全端出來了。 父親當場就驚得眼球如核桃,都要蹦出來了。 有個領頭的說:"老卞師傅,當年,我還是您的學徒呢,您知道嗎?落到您這個地步的,何止您一個,還有被病魔折騰走了的呢,企業垮了,都是那幫王八蛋害的,抓了的只是傻子,不傻的進到黨政機關當官呢。今天咱大夥兒就抬著你,去找他們。您可能不知道,現在咱清谷縣的縣長,就是當年咱廠的改革明星牛星燦,我們都記不得找過他多少次了,他根本就不認帳,把責任全推給了監獄裡的那幾個混蛋。據說當年領導班子分贓不均,牛星燦搶先下手舉報了書記和廠長,自己反而成了維護企業利益的功臣了。" 父親好久一言不發,後來終於表了態,說:"好,你們抬著我,這就去縣政府,找牛星燦。" 母親當場就跪在了大夥面前,母親說:"你們去縣政府,那不砸了宗兒的飯碗嘛!他在牛星燦身邊工作,這不是把他往火坑裡推嘛。" 所有的人都噤了聲。 有人就說:"嫂子您保密性夠強的啊,我們只知道你家宗兒從農村回來了,沒想到在牛星燦身邊工作,是求的牛星燦吧?" 母親連忙說:"不是的不是的,全是宗兒自己調的,牛星燦根本就不知道宗兒是我們的兒子。" 有個下崗職工當場就哭了,哽咽著說:"就你們卞家有兒子,我們的兒子就不是兒子了。你們的兒子還有鐵飯碗可端,可我們的兒子初中一畢業就進了咱廠,現在大街上賣饅頭呢,每天被市容監察隊員趕得像流寇似的,有時連吃飯的錢都掙不回來。" 聽到這裡,父親堅決地說:"不要哭,咱們都是一個廠裡並肩戰鬥過的同志,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今天就是剩下最後一口氣,也要去縣政府找牛廠長,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兒子,就不顧我們這個集體的利益,我還是老黨員呢。" 父親沖跪在地上的母親怒吼:"起來,太不像話了,有你這麼拖後腿的嗎?你起來不起來?" 母親就是不起來。 "你……你你你……"父親當場氣得暈了過去。 母親起了身子,朝眾人大罵:"你們還有人性嗎?我們老爺子都快咽氣的人了,還拿他當砝碼,有本事,自個兒找到縣衙裡去。" 眾人見卞師傅氣若遊絲,一時半刻醒不過來,只好離開了。 卞紹宗聽完母親的講述,心情不是滋味,沉重感和輕鬆感兼有。之所以感到輕鬆,那就是父親終於知道了企業目前的狀況和一些內情。這是一個痛,這個痛父親遲早得品嘗,現在,他終於品嘗到它的滋味了。 品嘗比不品嘗好,這是個遲早的問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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