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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常常一個人走在福州的東街口,那是福州最繁華的地方,一家家鱗次櫛比的專賣店將這條街道裝扮得美麗時尚。一對對熱戀中的男女迎面而來,又攜手走過。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和我一樣,曾經有過或者正在經歷著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會像我這樣,墜入黑暗痛苦的深淵中無法自拔;當初和我一樣挽著戀人的手幸福地從這裡走過的人,他們現在在哪裡,他們是否還依然幸福如初?

  從那次在酒店分手後,媚娘再沒有給我打電話,我也沒有打電話給她,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儘管我很想很想見到她。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了好幾天,我覺得好像很漫長,漫長得我的心都已經長滿了苔蘚。

  沒有想到我還會遇到她,就在東街口,就在我們經常手挽著手散步的那條街道上。那天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著,一抬頭,居然就看到了對面人行道上的她。她站立在一棵街樹下,穿著一條發白的牛仔褲,牛仔褲將她的身材勾勒得同身邊那棵樹木一樣亭亭玉立。

  我向她走去,可是汽車一輛接著一輛從街心駛過,我焦急地在原地轉著圈,往兩邊望去,都是洶湧的望不到盡頭的車流,像蝸牛一樣緩慢爬行。我緊緊地盯著她,害怕她會被人流淹沒。我想起來了少年時代讀過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的一個情節,克利斯朵夫在巴黎的人流中,終於發現了自己失蹤多年的女朋友,然而,他就是無法橫穿馬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朋友被巴黎街口那天狂歡的人群沖走,從此後再也沒有見到她,留下終生悔恨。

  我試著穿越馬路,我找到兩輛汽車之間的縫隙,向馬路中央跑去。一聲刺耳的刹車聲,汽車裡探出一個燙著滿頭卷花的頭顱,那個長相非常惡俗的女人用當地的方言罵著我,豐滿的臉漲得通紅,可是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向她假扮著笑容說抱歉,心裡也在惡狠狠地用北方方言回罵她。她聽不見,我聽不懂,我們誰也不欠誰的。

  終於穿過了大街,那棵樹下已經沒有了媚娘,我焦急四顧,多虧她身材高挑,我終於看到她正向一家女士休閒裝專賣店的門口走去。我跑向她,將迎面而來的人撞得跌跌撞撞,又撞出了一串罵聲。可我已經顧不上回罵了,我只惦記著媚娘。在那家專賣店的門口,我追上了她。我氣喘吁吁地站在她的身後,拍打著她的肩頭。她回頭看見了我,但臉上沒有任何驚喜。我悵然若失。

  然後,我們坐在一家咖啡店裡,要了兩杯咖啡。咖啡在我們中間的桌面上靜靜地氤氳著淡淡的芳香,就像我們第一次相見時一樣。而桌子兩邊的我們,長時間沒有話說,顯得尷尬而陌生。

  我說,今天大街上好多的人。

  她說,是的,好多的人。

  我常常在想,是不是我已經過早衰老了。我感到自己已經心力疲憊,很喜歡懷想往事。有時候想著想著,心頭就掠過一陣滄桑。而這些都是那些袖著雙手蹲在牆角曬著太陽的老頭喜歡做的事情。

  我覺得我需要調整自己的心態,這樣下去我會毀滅的。

  於是,在元旦來臨的時候,報社放三天假,我選擇了去平潭島。

  平潭是福州最南端的一座小島,它就像一艘巨型的航空母艦漂浮在大海上,亞熱帶季風氣候亙古未變地吹拂著它,讓它四季陽光燦爛草木蔥綠。

  先坐汽車,後換乘輪船,一踏上那個傳說中異常美麗異常神話的地方,我就放飛了沉重的心靈。平潭島,它的風光與福州迥然不同,仿佛異域。小島非常平坦,鋪著一層柏油的馬路四通八達,窄窄地通往那些被熱帶樹木闊大的葉子所覆蓋的村莊。村莊裡用石頭修建的房屋笨重而牢固,門前晾曬著漁網,有一群光屁股的孩子從村道上跑過,光腳板將青石板鋪成的村道踩踏出一片喧鬧。平潭島的樹木都是歪歪扭扭的,它們統一地向著北方傾斜,那是經年累月的海風吹拂而成的。儘管已經是北方冬季中的元旦,但是島上依然很熱。強烈的光線照射在我的背脊上,讓我的襯衣一片濡濕。

  我行走著,向著大海的方向,心中充滿了久違的渴望與喜悅。傳說中的大海波譎雲詭,遼闊無垠,它浪漫而神秘,美麗而驚險。我行走著,焦渴的目光望著遠方,那些童年和少年讀過的關於大海的故事一齊湧上心頭,美人魚、庫克船長、野天鵝、海盜……我不知道我將見到的大海是否就是我心中所想像的,我不知道大海的上空是否真的就有野天鵝在盤旋,夜晚是否真的就能聽到美妙的天籟一樣的歌聲。我行走著,看到路邊休憩的或者擦肩而過的漁民,他們的皮膚被強烈的紫外線燒烤得黑漆發亮,額頭也被海風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看著他們,我感到異常親切。

  濕熱的風迎面吹來,帶著一股腥味。轉過一片樹林,大海突然就出現在眼前,它平坦地從腳下一直鋪到渺茫無際的天地盡頭,風裹挾著波浪,一波又一波地向腳下湧來,瓦藍瓦藍的、幾乎透明的天空中,流浪著幾朵潔白的雲朵,還有幾隻海鳥展翅在翻飛。

  這就是大海,這就是傳說中的大海,這就是我魂牽夢縈日思夜想的大海,我輕輕地叫一聲,跪倒在地上,突然就淚流滿面。

  我繼續向大海走去。四野沒有一個人,我脫光了衣服,讓有些粗糲的浩蕩海風吹著我,吹透了我的軀體和靈魂,吹飛了我的滿頭亂髮,思緒幻化成了滿天霞光。我腳踩著軟綿綿的沙灘,我走入了海水中,海水輕撫著我的雙腳,我的肚腹,我的胸脯。我的心,隨著一浪高過一浪的、從天邊湧來的波濤在蕩漾。

  那一刻,我是透明的。

  那天,我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在海岸邊,一直站到了黃昏。我在靜謐無人中,在遼闊無際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宇宙的無窮,自然的浩淼,天地的玄機。大海亙古不變,億萬年來沖刷著,激蕩著,喧囂著,而海邊的人呢,一代又一代的人,一個又一個的人,他們都去了哪裡?人的個體生命和大海比起來,簡直是滄海一粟。大海是永恆的,而人的生命卻會瞬間消逝。在我之前,肯定還有人和我一樣站在這裡,站在海邊,和我有著同樣的心思,幾年前、幾十年前、幾百年前、幾千年前,甚至幾萬年前,然而,他們現在在哪裡?他們是否知道多少年後,會有一個北方的男子,也滿懷心思地站在這裡。而就在大海的彼岸,是否也有一個異國的男子,也和我一樣悵惘。在大海面前,人的生命多麼渺小,又多麼短暫。我的心中滿懷憂傷,突然間就悲天憫人,突然間就為個體的生命而悲歎。

  來到大海邊,我本來是想尋求解脫,沒有想到會更加沉重。

  我又想起了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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