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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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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已經有兩年沒有見到惠淨法師了。我一直在想,惠淨法師在沒有出家前,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她有過哪些經歷,在她的生活座標中,有哪些人出現過並留下了印痕。看穿了世間恩怨情仇的惠淨法師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即使現在的她也膚如凝脂,眼如秋波,她也一定經歷過大風大浪,經歷過常人所難以承受的痛苦,要不,她為什麼會選擇出家;要不,她為什麼會對生死、對苦樂、對命運有那麼深的感悟。 有時候,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特別端莊特別賢淑的女孩子,挺直著腰身恬靜地從眼前走過,我就會想,她的身上會有哪些故事,她生活在怎樣的背景中,她會不會就是出家前的惠淨,惠淨出家前會不會就是這個樣子。 一個女子,能夠跳出三界,皈依佛門,能夠放棄塵世的歡樂幸福,不再為人間的兒女情長所動心,能夠從此在青燈黃卷晨鐘暮鼓中寄託終身,能夠戰勝巨大的寂寞和孤獨,這本身就讓人驚異讓人欽佩。沒有經歷過徹天徹地的痛苦,沒有對生活大徹大悟的人,是不會走出這艱難的一步的。我決定去看看惠淨法師。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一直把她當作我的母親。2005年夏季的一個午後,在時隔兩年後,我又走進了那座寺廟。我清楚地記得,那天異常悶熱,天空中積壓著厚厚的烏雲,寺廟內外一片沉寂,鳥雀無聲。惠淨法師沒有在。住持說,法師清晨就去了山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住持只有三十多歲,但滿面風塵,眼含慈悲,額頭兩道深深的皺紋,似乎經歷了許多淒苦。 我百無聊賴地在寺廟中走了走,來到了一間偏殿,偏殿裡供奉著一尊佛像,佛像瞠目怒視,目眥盡裂,傳說中它是一尊威武之神,名叫巨靈。遠古的時候,北峰山上常有妖孽作怪,每天夜晚必到山下的福州掠走一名孩童食用。福州百姓苦不堪言,告之玉帝,玉帝派巨靈神下凡,一舉斬殺妖孽。百姓為了紀念巨靈神,就在觀音大殿旁修建了一座偏殿供奉。 巨靈神魁梧偉岸,赤紅面堂,手持開山大斧,氣勢威猛,似乎要從香案上奔踏而下,讓人望而生畏。香案旁站著一位身披青色袈裟的尼姑,側面對著巨靈,正在低頭默誦,偶爾會敲擊一下手中的木魚。乾燥的木魚聲在殿堂裡回蕩著,顯得空曠淒涼。 我以前在《西遊記》上讀到過巨靈神的故事,那本婦孺皆知的書把巨靈神當作了一個反面角色來刻畫。孫悟空大鬧天宮後,玉帝派托塔李天王去征剿,而前鋒便是這位身軀偉岸的巨靈神。在那次戰鬥中,偉岸的巨靈神被靈巧的孫猴子捉弄羞辱後,又被殺得片甲不留。小時候,我一直在嘲笑巨靈神的臃腫無能,我今天才知道,它原來也這般降妖除魔為民分憂。我點燃一炷香,三鞠躬,恭恭敬敬地把香插在香案上。身邊的尼姑敲響了一聲木魚,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我直起身,不經意地望了尼姑一眼,突然感到天崩地裂一般,她,她竟是媚娘,她竟是我日思夜想的媚娘。儘管她已削髮為尼,儘管她身披袈裟,儘管她低眉閉目,儘管殿堂光線暗淡,但是,我還是認出來了,她就是我的媚娘。 我撲過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睜開眼睛,木然地望著我,面無表情。木魚掉在了地上,滾出了好遠。 媚娘,媚娘……我一聲聲地叫著,你怎麼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依然面容沉靜如水,眼光穿過我的頭頂,似乎在望著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她說,施主,您認錯人了。 我緊緊地把她抱在胸前,幾乎要哭出聲來,我說,媚娘,媚娘,你看看我啊,你難道不認識我了? 她極力掙脫了我的雙手,整了整袈裟,快步向殿外走去。殿外,雷鳴電閃,一場大暴雨即將來臨了。 我緊走兩步,又追上了她。我想抓住她的手臂,卻抓住了她袈裟的衣袖,她掙扎開。一道電光穿窗而入,我看見她一張依舊姣好的臉慘白慘白。 媚娘,媚娘。我哭著說,我們回家吧,我一切都明白了,現在我們就回家吧。 窗外下起了雨,雨敲打著房檐,敲打著樹葉,聲音密集而清脆。媚娘轉過身,邁步走向殿外,急促的雨聲中,夾雜著她的吟誦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心中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我沖出偏殿,站在高高的臺階上,看到媚娘走在傾盆大雨中,闊大的袈裟濕漉漉地包裹在身上,讓她舉步維艱。狂風從廟外直灌而入,吹著她,她一路走得歪歪斜斜。我看見媚娘走上了二樓的一間禪房,我想沖上去,可是二樓的禪房還有別的尼姑。我看見她們關上了窗戶,又帶上了門。我站在樓下,任雨水兇狠地砸在我的頭頂和肩膀上,又順著胸脯流遍全身。我全身發冷,可還是眼望著媚娘居住的那幢木樓,在大雨中癡癡地等著,等著…… 一聲炸雷,頭頂上的樹枝被劈斷了,砸在我的身上,我跪倒在地上,淚水和雨水一起滂沱而下…… 雨停了,各種鳥雀突然一起鳴叫,一向孤寂的寺廟變得熱鬧非凡,可那扇窗戶還緊閉著。惠淨法師的房門打開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她走到我的面前,伸手扶起我說,孩子,緣分已絕,你回去吧。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走回福州,大病了一場。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居然在醫院裡。後來,居住在我隔壁的陳凱說,我回家後,一直在喊著媚娘的名字,一直昏厥著,高燒不退。他們嚇壞了,撥打了120,把我送到了醫院。病好後,我又去了北峰,想找到媚娘。惠淨法師說,媚娘在我走後的第二天,就去雲遊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歸來,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永遠都不會回來。雲遊,就是像雲朵一樣漂遊,行蹤無定。許多天后,我才知道這是專門為出家人發明的一個詞語。現在,我在鍵盤上敲擊出這一行行文字,我的心中充滿了憂傷。我不知道,在颱風一次次肆虐東南沿海的這個季節,媚娘雲遊到了哪裡,她是否平安,我這一生是否還能見到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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