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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輕輕地將她攬在懷中。她像個嬰兒一樣輕盈,也像個嬰兒一樣平靜。她閉著眼睛,頭靠在我的肩頭,顯得很安詳。她枯黃的頭髮荒草一般,輕輕地拂著我只穿了一件背心的肩膀,有些癢,也有些甜蜜。我看著她,心中掠過一陣又一陣痛苦。上天真的不公,它創造了這樣美麗的女子,卻要讓她忍受這樣的折磨。我想起了大學時代所學的《牡丹亭》中杜麗娘的唱詞:原來姹紫嫣紅都開遍,似這般卻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那時候,我們只是感到這唱詞如此香豔如此絕妙,我們並不理解它的內容,今天我才知道了,它背後隱含的是無邊的傷心和絕望。難道紅顏註定是薄命的結局,難道美麗註定要與寂寞同行?

  阿蓮說,我不需要什麼,哪怕我什麼都沒有,我只需要一個完整的家庭,一個有愛的家庭。

  我安慰她,我說,其實這個世界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古人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民間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太傷心,每個人的日子都不好過。

  阿蓮睫毛顫抖了一下,嘴中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輕輕的,像一枚樹葉輕輕飄落。

  阿蓮又說,其實,上天對我已經夠恩賜了,它已經給了我一個美麗聰穎的女兒,我怎麼能貪心不足?我應該滿足了。

  女兒是我的全部。阿蓮說。

  後來,虛弱的阿蓮就靠在我的肩頭睡著了,她的嘴角掛著笑容,像孩子一樣。為了擔心驚醒她,我就那樣半坐半躺地靠在床邊,一直到午夜她醒過來。

  阿蓮的房門很少打開,沒有人知道這座房子裡居住的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在這座城市裡,人們已經習慣了以鄰為壑老死不相來往。阿蓮一天又一天地呆在房子裡,如同呆在枯井裡,聽任時光慢慢流逝,聽任紅顏漸漸消失,聽任皺紋悄悄爬上額角。沒有人打擾她,偶爾會有輕輕的、猶豫遲疑的敲門聲,是那些上門推銷的穿著乾淨的營業員,他們膽怯而恐慌,卻又滿臉誠懇。每當他們來到,阿蓮總會買下他們手中的東西。

  阿蓮曾經對我說過,她會盡她的能力幫助所有窮苦的人。

  我和阿蓮只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親密無間,無話不談。我心中一片恬靜空明。我沒有衝動,我們就像兄妹一樣,只有關懷和愛護。

  她和媚娘不同,高大豐滿的媚娘,渾身散發著勃勃生機的媚娘,充溢著一種野性美的媚娘,讓我一見傾心。而和阿蓮在一起,我只有一種深深的憐惜。

  我們也經常談論性。阿蓮說她對性不感興趣,她認為那很骯髒很無恥。

  我想不通,正值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阿蓮為什麼會這樣,她不自卑,她也知道自己很美,她的相冊中有許多照片,她攀岩的,郊遊的,穿著游泳衣在海邊散步的,還有自己的人體攝影,張張都非常美麗經典。她也常常拿出來欣賞,但臉上卻是一種老驥伏櫪美人遲暮的惆悵和失落。她說,想起過去的美麗時光恍若隔世,而現在已經老了。

  她不老,她才二十四歲。二十四歲,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正是黃金般的年齡。

  她結婚很早,和閩南大多數女孩子一樣。

  老的,只是她的心態。

  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了,阿蓮十年前就已經受到了傷害。

  十年前的一天,阿蓮背著書包走在夜晚回家的路上,那時候,她上初中一年級。那晚不知道什麼原因回家很晚,夜很黑,風很大。路邊是黑漆漆的樹林,風吹樹葉,仿佛有無數的腳步在銜枚疾行。她害怕極了。迎面過來了一個高大的黑影,走到近前,突然一把捂住了阿蓮的嘴巴,將她推進了樹林裡。

  阿蓮的衣服被撕破了,然後,巨大的疼痛覆蓋了全身。

  天亮的時候,家人才在樹林裡找到阿蓮,她赤裸的身上覆蓋著一層枯黃的落葉。

  阿蓮那天向我說起這件事情時很平靜,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她說,這件事情她誰也沒有告訴過,包括自己的丈夫。她告訴丈夫說,自己的處女膜是運動時撕裂的。

  這件事情是阿蓮心中永遠的痛,她說,從那時候起,她就非常害怕性生活。她對性生活恐懼不已。

  阿蓮說完後,兩顆淚珠悄悄滑落,一直滑落到腮邊,晶瑩透亮。阿蓮一向很堅強,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泣。

  娜娜一個禮拜回家一次。

  每次保姆將娜娜接回家,這個孤寂冷靜了許久許久的家才會充滿活力。娜娜在房間裡竄進竄出,到處亂跑,在厚厚的地毯上打滾翻跟頭。房間裡充盈著她無憂無慮的笑聲,笑聲燦爛而嘹亮。保姆靜靜地站在一邊,面帶笑容。

  這個時候也是阿蓮最快樂的時候,她蒼白的臉上極其難得地浮現出微笑。娜娜玩累了,阿蓮就將她抱在懷中,親吻著她汗涔涔的額頭,用手指梳理著她淩亂的頭髮。阿蓮慈愛的目光讓人感動。

  你看,我女兒皮膚多白啊。有一次,阿蓮對我說。

  娜娜異常白皙,皮膚下青色的毛細血管也隱約可見。她圓嘟嘟的臉蛋上泛著瓷器一樣的釉光,沒有血色。我感到那種白色不太正常,那不是小孩子應該擁有的白色,但是我沒有對阿蓮說。

  娜娜玩累後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香,睡了好長時間。一直到第二天上學時間到了,阿蓮將她從睡夢中拉醒了,她還是雙眼蒙。然後,從家中趕來的保姆將她帶進了計程車中。

  我曾經在阿蓮家中見過那個高高帥帥卻又沒有神采的男子好幾次,他的眼珠是黃色的,手指修長,就像女孩子的一樣。他有時候很乾淨,有時候卻又很邋遢。他很少說話,每次遇到我就急忙走開。我一直心存疑竇。

  直到有一天,阿蓮告訴我說,那是她在迪吧認識的一個鴨子。

  福州人把出賣肉體的男子叫做鴨子,把賣淫的小姐叫做雞婆。都是很形象的稱呼。

  常來阿蓮家的那只鴨子叫方傑。有一次,我聽阿蓮這樣叫他。

  我很氣憤,阿蓮為什麼也會找鴨子,為什麼墮落頹廢到了這種地步。而她還口口聲聲地對我說,她對性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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