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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那幾分鐘異常漫長,我手插在褲兜,在視窗踱來踱去,焦急地望著窗內忙碌的醫生,我不知道等待阿蓮和娜娜的命運是什麼。我想讓化驗結果快快出來,又擔心結果會出來。我現在終於能夠想像那些在法庭上等待宣判結果的人,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我又想,阿蓮和娜娜那麼善良,她們坦蕩無私心無城府,娜娜那麼可愛,阿蓮經受過那麼多苦難,老天不會再把災難降臨在她們身上。

  一個漂亮的護士小姐把化驗單扔在籃子裡,最上面就是娜娜的。我拿起來,偷眼看見阿蓮和娜娜面對面坐著,伸出手指開心地做著遊戲。我問護士小姐,這張化驗單上有什麼問題嗎?護士小姐很認真地看了看,問我是小孩的什麼人,我說,是她媽媽的朋友。護士小姐說,不好,可能有很嚴重的病,你最好再問問醫生。

  如同晴天霹靂,我一下子驚呆了。我愣愣地站著,耳朵裡嗡嗡作響,為了避免阿蓮看見,我走進了衛生間。衛生間裡空蕩蕩地沒有一個人,我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然後,我擰開水龍頭,讓流水聲掩蓋我的哽咽。

  洗了把臉,我故作輕鬆地走向阿蓮。阿蓮站起身來問我,化驗結果出來了?我說,出來了,沒有什麼事情。阿蓮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臉上綻放出笑容。

  我們又回到門診樓,為了隱瞞她,我找了個藉口讓她帶著娜娜呆在診室外,我一走進去就帶上房門。老醫生看了看化驗結果說,白血病。

  我呆呆地坐著,心冷如冰。我很早就知道這種殘酷的疾病,這種無可救藥的疾病。還在很小的時候,有一部日本的電視連續劇《血疑》在上演,那個名叫幸子的女孩就患有這種疾病,在她死亡的那一刻,她坐在鋪滿鮮花的船上,靜靜地,靜靜地一個人駛向浩淼的大海……那個異常淒美的結局曾讓少年的我一次次淚流滿面,幸子的扮演者山口百惠也成為了我少年時代的崇拜偶像。我沒有想到,今天,美麗可愛的娜娜也患上了這種可怕的疾病。

  老醫生問,你們今天住院嗎?

  我問,白血病能夠治癒嗎?

  老醫生說,發現早就可以治癒的,我可以介紹你們去一家醫院,那家醫院設施和水準都是一流的。你們今天住院嗎?

  我問,治療痊癒大概需要多少錢?

  老醫生說,大概100萬。當然不是讓你一下子就掏100萬,先交一部分錢夠住院就行了。今天住院嗎?

  我說,我們要準備一下。我站起身來,老醫生很熱情地送我出門,拍著我的肩膀說,如果住院就找他,他會找最好的病房,用最好的藥。

  走出門診樓,我對阿蓮說,醫生讓我明天再來,你和娜娜就沒有必要來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來搪塞,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告訴阿蓮這個殘忍的病情。

  老天爺?老天爺你在哪裡?你長眼睛嗎?你有良心嗎?你為什麼要讓娜娜患這種病?她們母女已經夠苦了,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們降臨災難?

  我一直想不通娜娜為什麼會得白血病,我後來查找了許多資料,又一點一點地詢問阿蓮,才知道了罪魁禍首竟是她們家的豪華裝修。

  阿蓮說,福州的那套房子裝修時,她已經快要臨產。房子被丹麥的兩位藝術家裝修好後,生產完畢的她就和繈褓中的娜娜一起搬進了油漆味四溢的新房屋。那時正是冬天,為了讓那種刺鼻的氣味排泄出去,她夜晚不得不把窗戶打開.。

  後來,在娜娜住院時,隔壁也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在治療,她患的是和娜娜一樣的白血病。在和她父母的攀談中得知,他們家半年前購買了新房並裝修完畢。我聯繫了環保部門的專業技術人員去他們家檢測化驗,結果讓人驚恐不已。時隔半年,他們家空氣中的甲醛和苯還遠遠超標,而甲醛和苯正是製造白血病的元兇。

  和阿蓮從醫院回來的那天下午,我要了經常來她家的那個穿著很性感的女子的電話號碼,因為我曾聽阿蓮說,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

  阿蓮說,她的名字叫芳婷。

  芳婷也曾經是一位留守女人,她送老公去美國後,就開始找工作,她每天兼職兩份工作,辛辛苦苦地還完了老公出國所借貸的外債,日日夜夜地盼望著老公回來夫妻團聚。三年後,腰纏萬貫的老公回來了,卻過起了揮霍無度的糜爛日子,包情人嫖娼妓買六合彩,日日腳不沾家。更可怕的是,他們夫妻關係越來越緊張,芳婷苦口婆心地規勸丈夫回心轉意,換來的卻是丈夫揮動的老拳。最後,他們離婚了。芳婷什麼也沒有帶,只帶著滿身心的傷痕,就這樣走出了那個豪華而陰冷的家。

  阿蓮說,芳婷現在在做醫藥代理。

  在一家茶館裡,我和芳婷面對面坐著,我說了娜娜的病情,我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告訴阿蓮。

  芳婷沉默了,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的臉上滾落。她說,一定要讓她知道,她遲早都會知道的。

  她說,讓她來告訴阿蓮。還要通知阿蓮的老公,讓他趕快從日本回來。

  阿蓮的老公叫陳林峰。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後來,芳婷告訴我說,她是當天夜晚告訴阿蓮的。阿蓮知道這個消息時,很平靜很平靜,一滴眼淚也沒有流。阿蓮一根接一根地很兇猛地抽煙,臉色鐵青。芳婷陪著阿蓮直到天亮。整個夜晚,阿蓮一句話也沒有說,一直坐在地板上。天亮時分,她很努力地想站起身,突然吐出一口鮮血,鮮血像豔麗的花瓣落在地板上。阿蓮咕咚一聲倒了下去。

  芳婷嚇壞了,她手忙腳亂地攙扶起阿蓮,一聲一聲急切地喊著她的名字。阿蓮睜開眼睛,坐起身,突然哭出聲來,她說,為什麼老天對我這麼不公?

  芳婷說,她替阿蓮給陳林峰打了電話,遠在日本的陳林峰只說了一句話就掛斷了電話。

  他說,他很忙。

  第二天,阿蓮取出了家中所有的存款,和我們一起來到了福州醫院。

  後來,娜娜就在福州總院住院治療。她再也沒有返回學校。

  那年的整個春天和夏天,阿蓮和娜娜都是在醫院度過的。

  阿蓮所有的存款只有10萬元,在娜娜住院治療的第一個月,10萬元就全部送進了醫院。然後,她托別人賣掉了福州和福清的房子,由於急著出手,所以賣價都非常低廉。

  那些日子裡,錢像積雪融化一樣,很快地就變成水流走。那些維持生命的昂貴的藥品,帶著微薄的希望,注入娜娜的體內,與恐怖的死神抗爭。阿蓮每天要花費數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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